众人被凛风吹得狼狈,纷纷举袖避之,李恪行依旧身如老松,彰显大儒气度。
他和缓道:“为臣者忠于礼法,忠于社稷,问心无愧即可。诸位苦读圣贤出身,当知‘民贵君轻’,身在其位,怎可舍社稷而问朋党。”
方才那些争论不休的文臣听了,立时收敛神容,拱手道:“左相大人高瞻远瞩,令我等汗颜。”
很快有人岔开话题,于是谈笑一番,各自散了。
过了太极门,闻人蔺先一步进殿议事。
赵嫣则先去了一趟坤宁宫,例行给魏皇后问安。
魏皇后这几日看上去气色好了些,凤眸清泠泠的,将宫婢新鲜采折的红梅插进瓷瓶中,调整枝节道:“起来吧,坐着说话。昨儿才闹那么大动静,这几日须得谨慎些。”
“儿臣知晓。”
赵嫣于下方椅中坐下,看着母后丹蔻指尖中拨弄的红梅,心神微微一晃。
“你在意的那事,已经有结果了。”
魏皇后轻声打断她的思绪,屏退宫侍,面向她道,“十天前尚寝局有位女史求得恩典,告假归家探望病重的母亲,逾期三日未回,那枚铜宫牌,约莫就是她的。”
“这么说来,与神光教牵扯的不止朝中官员,还有内廷中人。”
赵嫣拧眉,声音低沉下去,“此人来历恐不干净,明明告假探亲,却去了洛州。或许可以从她的人际关系入手,暗中查访其亲眷祖籍有无异常。”
然而她也隐约能猜到,现在去查恐晚了一步。
魏皇后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那女史的祖宅房舍全烧了个干净,十余口人皆命丧火海,无一幸存。其祖上三代亦查问过,并无劣迹。”
赵嫣不语。
这一把火不放还好,烧干净了反而反常。
没有人知晓内廷女官为何会成为神光教仙师的“使臣”,而宫闱之中,能调动尚寝局女官的人并不多。
“危险蛰伏在身边,伺机而动,这才是最可怕的。”
赵嫣抬眸道,“多谢母后告知这些。母后身在内宫,也请多加小心。”
下方端坐的“少年”恭谨有余,比之去年,更像是太子。
然,始终少了一份恣意的亲近。
魏皇后知道为何,她没有资格抱怨,也不会抱怨。毕竟促成六年多离别的是她,将女儿卷入深宫危流中的也是她。
听闻肃王起了拥护东宫之心,夜夜辅佐太子至深夜,甚至于翌日清晨才离开。朝中皆言东宫地位稳固,魏皇后却如坐针毡,甚至于品出了几分战栗。
这一步,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时至今日,她连疾言厉色的训斥都做不到。作为偷梁换柱的幕后推手,她有何资格?
“这一年来,你做了许多。”
魏皇后望着自己的女儿,“除了守住你的身份,更要守住内心的底线,决不可轻信于人……尤其是男人。”
赵嫣眸中划过一丝讶异,身形不自觉坐直了些。
“母后,为何突然说这个?”
魏皇后却调开视线,涂有丹蔻的指节微微收拢。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平复道:“下月你父皇万寿,北夷使臣会入京庆贺。”
“北夷?”赵嫣面露诧异。
去年招安蜀川叛党,今年又是北夷使臣,每逢年关总多动乱,难怪父皇和礼部这般看重今年的寿宴。
“内患未平,虎视眈眈的北夷却在此时入京贺寿,意欲何为?”
“本宫也在担心此事,从昨夜起心中就隐约不安。”
魏皇后旋身而坐,手微微扣紧凭几扶手,长眉微凝,许久方哑声问:“长风,你可愿脱身回华阳?”
赵嫣一怔。
骤然间,脑中像是荡起一声清脆的丁零声,有什么模糊的记忆稍纵即逝。
她按了按刺痛的额角。
母后难得的紧张态度让她想起了一桩旧事,一桩被她刻意遗忘了八年的旧事。
只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原有的寿宴规格要大肆增改,礼部上下忙得人仰马翻。虽说本朝帝后寿宴皆有太子尽孝操办,但毕竟这位“小太子”昨日才呕了血,礼部也不敢拘着她,初步定了宴饮流程便恭敬地请赵嫣回去养病歇息。
赵嫣有心事,也就顺水推舟,交代了几句便回了东宫。
虽如此,光禄寺、鸿胪寺的文书奏折依旧如雪片似的纷至沓来,半天就堆了满满一摞。
化雪之日最是寒冷,赵嫣捂了捂手中的暖炉,提笔润墨,以太子的口吻为长风公主写了一封信。
她模仿赵衍的语气遣词造句,时而拧眉沉思,时而以笔杆抵着下颌低吟,全然没注意身边研墨之人换了身影。
光线忽而一暗,赵嫣头也不抬道:“流萤你往边上站站,挡着光线了。”
研墨的手一顿,那人扼了扼殷红的袖袍,依言往旁边挪了一步。
雪后清冷的光线重新洒入,赵嫣满意地舒展眉头,听身侧之人俯首低语道:“殿下怎么突然想着,给华阳写信。”
低沉醇厚的嗓音,明显不属于流萤。
赵嫣悬腕的笔一抖,一个清秀端正的字便多了条扭曲的尾巴。她怔怔扭头,看着闻人蔺近在咫尺的面容,又看向不知何时站去了廊下的流萤,“你何时来的?”
“大概从那句‘孤每不辍耕读’开始。”
闻人蔺研墨的手不停,黑色的墨条将他的指节衬得如霜玉一般,慢悠悠道,“本王觉得殿下有必要说明白,是谁夜以继日,侍奉殿下耕读。”
赵嫣恼了他一眼。
“你知道华阳是具空壳子,我自己给自己写信已是够尴尬了,还来取笑我。”
“殿下愁眉不展,是听皇后说什么了?”
“你如何知道。”
赵嫣眨了眨眼,而后慢慢凝住目光,拿出审问的架势,“监视我呀?”
“殿下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能压住殿下的唯有帝后与本王。本王可没招惹殿下,而皇帝又万事不问,除了皇后还有谁?”
闻人蔺抬指在她脑袋上一点,笑道,“这等小事,稍动脑子就能明白,还用的着本王监视。”
赵嫣也弯了弯眼眸,不服地嘀咕了声:“谁像你似的,心眼儿那么多。”
闻人蔺睨目看她。
赵嫣就将写坏的这张纸揉成一团,掷在纸篓中,重新铺了一张净纸,“今日父皇见你,不是为洛州之事,就是为下月北夷使臣进京之事吧。我与母后皆觉这事没这般简单,以防万一,故而想写信给华阳,让那边也提防些。”
顿了顿,她又道:“我也是方才才想起来,当年我为何会被赶去华阳。”
宣纸边缘有些卷翘,闻人蔺拿起镇纸替她抚平,目光微深:“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