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是礼部尚书领着乌阙一行人游逛北宫蓬莱池,领略大玄五步一阁、十步一景的殿宇园林构造,正巧路过。
赵嫣一袭红罗裙坐在垂花门下看书,腊梅寻香,枯枝无挡,是以对方很快就瞧见了她。
乌阙问了礼部尚书几句,而后不顾那几位汉人臣子的劝止,大步朝赵嫣走来。
近来天气稍稍回暖,乌阙脱了御寒的貂皮,只穿着束袖翻领的夹绒胡服,衣襟开得很低,露出飞扬的锁骨和些许深麦色的胸膛。浅色的胡裤宽大,裤管灯笼状收束在革靴中,耳饰叮当,醒目的白发迎风而舞,就这样摸着下巴好奇地打量赵嫣。
赵嫣正要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遂合拢手中书卷,起身迎上乌阙的目光。
“我们又见面了,大玄的小公主!啧,还是如今的模样顺眼些。”
乌阙似乎对眼下的赵嫣展现出了莫大的兴趣:男装是匣中美玉,女装是盛世明珠。
他金瞳璀璨,直勾勾的,满是异域人毫不掩饰的兴味审视。
“可惜,我看你就不顺眼。”
赵嫣站在门内,提着嘴角淡然还击,“十三王子难道不知,蓬莱殿不能涉足吗。”
“为什么?因为你假扮男人犯了玄朝的律法,被禁足于此吗?”
乌阙很开心自己找到了儿时那个记忆深刻的姑娘,惫赖一笑,“你留下来也是个死,不如答应皇帝跟我走吧,我护着你。”
乌阙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却并不精通,不知道只言片语的不同,就能泄露出某些细微的线索。
“父皇尚在犹疑如何处置我,你又凭甚笃定,我留下一定会死?”
赵嫣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握着书卷向前一步,“你到大玄京城不过一月,却好像比我还了解大玄的朝局。”
乌阙一怔,很快调整好神情,以胡语咕哝了一句什么。
赵嫣皱眉:“说人话。”
“你们汉人的男子太过倨傲,不会给女人留活路。但我们北乌不一样,每个北乌男子都只会娶一个妻子,且女子也可做官领兵,可以像鹰隼一样翱翔绿洲之上,不受到任何限制。”
乌阙眯了眯眼,向前俯视赵嫣,“你这样聪慧胆大的女子,甘心埋没在这种地方吗?”
他欠身伸手,发出诱人的邀约,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件可以炫耀的战利品,侵略性极强。
赵嫣并不喜欢这样不知分寸的眼神,视线落在乌阙递来的手掌,蹙了蹙眉。
寒风乍起,一只冷白的手攥住乌阙挨得过分亲近的手掌。
那手修长好看,手背的经络微微凸起,看似轻松一握,却令乌阙眸色骤变,忙旋身卸力扭开。
闻人蔺收手护在赵嫣身前,殷红的王袍衣袂无风自动,背影高大,沉稳可靠。
他似是路过,又似是刚巧来此,不疾不徐道:“哪儿来的脏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赵嫣闭了闭眼睫,再睁眼,闻人蔺苍冷的俊颜依旧在眼前,眸色深沉旖旎。
她眼睛弯了起来,方才因时兰的打趣而压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朝上扬起。
“脏东西”乌阙就没那么高兴了,捂着手腕,眉头皱成八字。
北乌使臣见王子受辱,一窝蜂涌上来,却被乌阙抬手止住。
他打量着闻人蔺,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浮现脑中,忽然想验证情报的真伪。
乌阙眸色一沉,毫无征兆地抬掌击去,闻人蔺一手还握着帕子,另一掌迎上。
两掌对击,疾风震荡,乌阙毫无防备地听到了自己腕骨错位的清脆声响。继而左胸剧痛,他被击得连连倒退数步,站稳时喉中涌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点到为止。
乌阙看着自己软绵绵脱臼的手腕,一时神情复杂。
他是北乌排得上名号的勇士,方才那一招用了他八、九成的力气,却连对方一片衣袖也没摸着。两掌对击,方觉他与大玄战神的实力差距……
这还只是拼蛮力,若论用兵布阵,还不知结果如何。
莫非,是那人给的情报有误?
这个男人,怎么也不像是身中奇毒的样子。
乌阙眸色几番变化,赵嫣心中解气,便也取过闻人蔺手中的绸帕替他擦了擦手,学着他的语气皱眉道:“哪儿来的脏东西,污了肃王的手。”
乌阙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赵嫣的揶揄。
他抬手将腕子拧回原位,单手按胸行礼,兴奋道:“上次射殿一战,小王没过够瘾,故而冒犯了。下次若有机会,希望能在战场上以兵法再战一场。”
闻言,礼部几名大员虽有不满,但为了两国和谈,也只能强忍。
赵嫣捏紧帕子:茹毛饮血的北夷蛮夫,到底把战争和人命当做什么?
乌阙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嫣一眼,方倒退数步,领着面露凶色的下属们退去,继续闲逛游玩。
赵嫣低头,继续为闻人蔺擦了擦手掌,又拉起他温凉且长的指节左右翻看,问道:“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手掌疼不疼?”
闻人蔺任由她牵着手,慢条斯理道:“想见殿下,自然就来了。”
低哑的话语,带着几分慵懒之意,却令赵嫣心间蓦地一紧。
闻人蔺平日嗓音低醇好听,优雅自持,极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记得,只有在月初的那几日,他的情绪才会外放,透出几分自毁的缱绻异样。
赵嫣握紧了他的指节,抬头看着闻人蔺被红衣衬得苍冷的面容,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
好像是从上元节伊始,他触碰的指节就有些微凉。只是那时在马车中耳鬓厮磨,赵嫣根本无暇顾及这点异样。
闻人蔺咳了声,神色如常,唇瓣上却洇出不正常的殷红。
这是时隔半年,赵嫣再次见他毒发,猝不及防。
时兰去沏茶了,内侍远远地在洒扫,太后娘娘还在后殿诵经念佛,无人顾及这边动静。
晴空仿若笼罩了厚厚的云翳,赵嫣抿了抿唇,牵着闻人蔺的手指一声不吭地朝配殿行去。
配殿布置成了清净的小书房,赵嫣关上门窗,随即垫脚将闻人蔺按在椅子中。男人的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好整以暇的,任由她安排。
赵嫣凑近嗅了嗅闻人蔺身上的气息,有些无措道:“现在才月底,怎么就这样……”
“这个月开始,王爷停了宫中的药,在玉泉宫疗养了数日。”
随行的张沧叩门进来,从瓶中取出一颗药丸奉上,解释道,“公主也不必担忧,现在还不算彻底毒发,捱一捱就过去了。本来孙医仙今日是不放王爷回来的,但王爷自个儿吧就是耐不住想见您。”
赵嫣心口一窒,这番话解释了还不如没解释。
如果这都不算毒发,那真正毒发的时候得是什么样?
褐色的小丸,并非先前服用的那种暗红药丸,也没有那股奇怪的冷香味。
“怎么回事?”
赵嫣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艰难道,“是父皇他……”
“是本王不愿放任自流。”
闻人蔺接过药丸服下,却没有之前那般立竿见影的效果,感受着脏腑中蔓延的寒痛,“殿下不是嘱咐本王,要长命百岁吗?所以本王尝试着换换别的药方,只是这毒太过复杂,孙医仙也有些棘手。”
赵嫣静静站着,眼圈酸热。
“殿下怎么呆了?”
见她隐忍不说话,闻人蔺眸底翻涌的暗色稍稍平息,抬臂将她揽入眼前,指腹轻轻按了按她咬得发白下唇,“松开,别咬。”
“闻人少渊,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总这样,这样……”
赵嫣呼吸一哽,说不下去了。
半个月的幽禁思念,灯下的亲昵无间,还有这几日反复琢磨压抑的答案,都在此刻决堤而来。
闻人蔺静静凝望她的难受,有些后悔要以这副模样来见她,不由放低嗓音:“放心,死不了。本王许诺过,朝前走,我为殿下撑腰;后退,我让殿下撒娇……”
话音未落,暖香入怀。
赵嫣拥住了他,紧紧贴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你说过,让我对你保持理智和清醒。我试过了,但是好像做不到,凭什么你可以肆无忌惮,我却要克己复礼?真是不公平。”
赵嫣深吸一口气掩饰呼吸的颤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然而更多的是柔软的坚韧。
她弯腰逼近,看着难得微怔闻人蔺,一字一句地宣告:“反正我总是不听你的话,这次也一样。我违约了,但并未违心。”
她提高了声音:“闻人少渊,我想,我是心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