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皇帝压制,赵嫣如今能自由出入北宫。
墙外,那株百年老桃树依旧花期繁盛,云蒸霞蔚。
赵嫣坐在石桌上,撑着下颌望着默默坐在对面的闻人蔺,笑容里有些好奇:“你怎么不说话。”
风很轻柔,她的披帛也随之微微浮动,依旧是无忧明媚的样子,将眼底的淡淡疲色藏得极好。
闻人蔺思索着,鹤归阁里收藏的那几件春衣,也该搬过来给小殿下试试了。
“本王在等。”
他伸手捻下赵嫣鬓边的一片落红,眼底噙着浅笑,“殿下何时命我出征。”
“你都听到了?”
赵嫣笑了声,“别管他们说什么,你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逼你。”
闻人蔺挑了挑眉。他素来优雅稳重,做这样少年气的动作,倒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本王还以为,殿下是来为他们做说客。”
“这一阵子,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们想你出征,该让他们低声下气来求你,让他们着急去,我才不做这个出头鸟。”
听她说实话,闻人蔺低低笑出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越笑越恣意,最后连双肩都在微微发颤。
赵嫣佯做不高兴:“我说的是实话,你笑什么。”
“那,殿下有别的法子对付赵承德吗?”
“还在想。神光教的人极擅蛊惑人心,赵承德好大喜功,极易被其利用,若能离间他们,或许能拖延时间。”
“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斩杀赵承德,永绝后患。”
静默中,闻人蔺凝视赵嫣讶色荡漾的眸,唇边笑意不减,“下令吧,殿下。”
这天下唯有她一人,能给他套上温柔的枷锁。
赵嫣唇瓣翕合,难以开口。
她站起身,撑着石桌看闻人蔺,试图从他笑澜递染的漆眸中揪出几分戏谑,可他的眼底只囚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你说过,不会再护大玄分毫。”
“臣非为大玄,只为殿下而战。”
爱可为一人而覆天下,亦可为一人而佑苍生。
……
天还未亮,灵云寺山雀啁啾,清晨蓝白的寒雾袅袅晕散,笼罩那株遮天蔽日的菩提树,成千上万的红绸飘带在风中轻柔婆娑。
英灵宝殿内,长明灯亮如星河,闻人蔺一身红袍黑甲,安静地望着木架上的排排灵位,如同巡视整装列队的将士。
他接过老僧于随递来的线香,双手置于额前一顿。
线香袅散,吹落一点香灰。
“老爷子,我又披上战甲了,过来给你们看看。”
一旁跛脚的于随不住抹泪,闻人蔺倒是眸色幽深平静,“我最是负恩记仇,不将天下人的死活放在眼里,这些年手上沾了不少血。本想不久就下来给您老请罪,现在看来,您老得再等等。我喜欢上一个女子,她是世间最坚韧明亮的姑娘,我想干净些站在她身边。”
他淡淡说完,顺手将香插进铜铸香炉中,转身出了宝殿。
环廊阶前,一道熟悉纤细的身影坐在将尽的灯影下,仰首望着院中那株红绸飘动的菩提树。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目光与闻人蔺交接。
“殿下怎么来了。”
闻人蔺放缓脚步向前,弯腰审视她还带着晶莹薄汗的鼻尖。
“在鹤归阁和肃王府都没见着你,便猜想你来了此处。”
面前身披玄甲的闻人蔺是从未见过的凌寒强悍,赵嫣拍拍裙裾下摆起身,以手触摸他冰冷的胸甲,“你决定好了?”
“从前本王离京,也没见殿下这般黏人。”
“不一样的。以前你出使蜀川匪窝也好,去洛州平叛也罢,其实都是为了你的复仇大计。但这一次……”
这一次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拨弄风云,他只是为了她一人。
赵嫣向前:“这次去多久?”
“月余足矣。”闻人蔺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鬓发。
“那你带上那个孙医仙,就是……会让他老人家辛苦些。”
赵嫣想到什么,轻声唤道,“闻人少渊。”
“嗯。”
“我人都到这了,你不是该带我……去见见你的家人?”
“殿下说什么?”闻人蔺有些意外。
“我说,带我见见你的家人。”
赵嫣又重复了一遍,握住他玄铁护腕下硬朗而好看的指节。
闻人蔺垂眼看她,唇线扬了扬。
这是赵嫣第一次踏进这座宝殿,和她猜想的一样,这里存放着闻人家战殁亲友的灵位——上次中元节闻人蔺从此间出来,赵嫣就嗅到了他身上浅淡的香灰气息,再联想菩提树上悬挂的一个个名字,稍加推演便能明白,这座灵云寺是闻人蔺的祭奠之所。
亲眼见到无数林立的牌位,赵嫣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
“闻人大将军,将军夫人,还有诸位大玄英灵,我是赵嫣。我来替我父……给诸位赔罪。”
说罢她接过于随递来的线香,屈膝一跪,恭敬拜了三拜。
她有些紧张,说完这句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你来说。”
她求救似的,曲肘顶了顶闻人蔺笔直的腿。
闻人蔺单掌抄住她的肘弯,将她从团蒲垫子上拉起。
“是,这位就是赵嫣,我方才对你们说的,很喜欢的那个姑娘。”
闻人蔺无视赵嫣诧异的眼神,眼底晕开绮丽的笑意,不疾不徐道,“她和赵稷不一样,是个正直又勇敢的姑娘。是我心悦于她,死缠烂打,欲擒故纵,得不到她的青睐就会发疯。现今带来给你们看看,可还满意?不满意也无妨,本王喜欢。”
他说得一本正经,言辞狂妄却又专注温柔。
赵嫣震惊地看着他,热意后知后觉涌上脸颊:“闻人少渊,你都在说些什么。”
“怎么,寻常男子向双亲介绍心爱之人,不是这样的吗?”
闻人蔺作势沉吟,置之一笑,“此事本王也无经验,殿下担待些。”
“嗯……我家太傅说的虽然不太恭敬,但应该都是实话。”
赵嫣将线香插进香炉中,郑重其事道,“请大将军和诸位一定要保佑他,此行平安归来。”
淡薄的晨光照亮山门上幽绿的苔藓,蔡田和张沧等鹰骑亲卫皆已静候于此。
“闻人少渊!”赵嫣开口唤道。
在闻人蔺转身之时,她提裙飞奔向前,扑入闻人蔺的怀中。
男人冰冷坚硬的铠甲硌在身上,有些疼,但赵嫣反而拥得更紧些,踮起脚尖拉下他的颈项,在他唇上烙下柔软主动的一个吻。
晨风拂过,男人矫健沉重的战甲纹丝不动,而她身上的绫罗却翩然若飞。
张沧和蔡田轻咳一声,转身望天,鹰骑亦是齐刷刷调转马头,目不斜视。
一吻毕,日出东山,天下大白。
“这次换我对你说这句话:你只管向前,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她顿了顿,更为坚定道,“太傅,我等你回家。”
“家”之一字,平淡而温暖。
闻人蔺眼波溺人,沉沉说:“好。”
赵嫣放心了,他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
二月底,陌上杨柳如烟,花团锦簇。
皇帝称病,然朝中已是臣怨沸腾,六部和御史台日日于太极殿外跪请,皇帝不得不提笔铺纸,在众臣面前罪己。
短短数百字的《罪己诏》,落下最后一笔,皇帝再次呕血昏厥,因浸淫丹药太久,那血竟是触目的黑红。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枯槁若风中残烛,一推就倒。
天道昏然已久,终于迎来了破晓曙光。
自玉泉宫驰援,朝中大臣对赵嫣多了几分敬重,甚至默许她出门仪仗借用东宫卫的旧人。赵嫣如今行动自由,见又至春日,便让流萤送了帖子给柳白微,想着替赵衍去明德馆看看。
“云层这样厚,下午恐会变天呢。”
时兰一边替赵嫣整理革带,一边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赵嫣将短刀装饰在腰间,前后照了照铜镜,轻快道:“无妨,我午后就归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杏白的大袖衣,革带束出纤腰,倒有几分女先生的书卷气。
在孤星的护送下前往明德馆,赵嫣下车,便见柳白微一身浅蓝儒士襕衫,正和几名儒生争执着什么,挑着眉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跋扈。
令她意外的是,仇醉居然也在,箬笠压得很低,将自己隐在歪脖子枣树的花影里。
赵嫣走近了,才听见那几名儒生是针对皇帝那份史无前例的《罪己诏》,作文以暗讽朝廷,其用词辛辣,鞭挞之深,令人汗颜。
孤星听不下去了,略显尴尬道:“殿下,可要卑职向前制止。”
“不必。”
赵嫣倒是听得饶有兴致,这比朝中那些老圆滑的废话有意思多了,“堵不如疏,朝廷不能一味捂读书人的嘴,何况骂的昏君又不是我。”
柳白微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脸上的跋扈瞬时消散,朝她招手:“殿下!”
方才争执的那些儒生如遇雷劈,纷纷不可置信地掉头望了过来。
“殿下?这是哪位殿下?”
“这年纪,这气度……还有眼角点的那颗泪痣,还能是哪位?”
“故太子的双生胞妹,长风公主殿下?!”
“真是长风公主!她怎么来了?”
众议纷纷,儒生自发让开道来,陆陆续续躬身行礼。
当初辩礼之时,他们中有不少受资助的寒门为长风公主发过声,可隔空呐喊是一回事,当面见着真人又是一回事,他们都不曾想过那女子有着这样一张明丽精致的脸庞。
一时好奇着有之,碍于礼节垂首避目者有之。
“你们继续。”赵嫣拢袖,踏着一地簌簌竹叶向前。
没人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