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前这种状况, 我不建议自行在家进行干预治疗,尤其是在你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俞医生在电话那段笑了一下,“照顾自闭症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多少家庭父母都被拖得疲惫崩溃, 更何况你自己也还在吃药, 作为你的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长期陪伴在他身边,一丁点都不利于你自己的病情康复。”
“他不想去医院。”骆明翰再度重复。
“我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不过早上找了几个专家咨询了一下, 按照你的说法, 他小时候就没有得到过正规的干预,是在他妈妈的陪伴中才好起来的,所以其实隐患一直都在,或者说, 他从未真正痊愈过,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会——啪——你懂吧,人的意识强大又脆弱, 一根弦, 既可以维持他跟正常人一样维持平静的生活,也可以瞬间把他所有的平静都土崩瓦解。”
骆明翰想起那天深夜去派出所接缪存的情形。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何其相似, 都是反应迟钝,眼里看不见旁人, 眼神里也冷冰冰的像个站在另一个星球上的孩子。
“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
没有人比骆明翰更知道, 缪存所受到的刺激究竟是什么, 来自于谁, 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是他骆明翰。
“所以他不愿意去医院,可能是小时候的一些经历,譬如,我打个比方,自闭症的行为老师是有很高要求的,要求既懂心理学、教育心理学,也要懂精神科、脑科学,就算是现在,针对自闭症的行为矫正学校也还是很鱼龙混杂,更何况是十几二十年前?也许他妈妈在带他干预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骗子,或者落后的、极端的矫正方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痛苦的印象。”俞医生抿了口水,“所以他才会很排斥医院,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住了,宁愿跑到小山村去自己疗愈,也不想相信现代医学。”
说到这里,他笑着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了不起,是拥有强大意志力和精神力的星星孩子。”
星星孩子,人们赋予自闭症、孤独症患者的名字。
“话说回来,你自己要是也跟着不相信医学科学,是不是就有点反智了?”俞医生揶揄。
他这个人就是永远散漫的,天大的事都懒得皱一下眉头,骆明翰低头掸了掸烟灰,“我想把他带回来治疗,西双版纳或者昆明的医院我都不放心。”
“当然,全国最顶级的医疗资源都在这里,你又不缺钱,能带回来自然是好的,”俞医生善意地提醒,“但是他如果很抗拒,又已经不记得你的话,你恐怕带不走他,另外就是,他这种情况也基本不适合坐飞机,你要怎么带回来?”
骆明翰沉吟着,“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他。”
俞医生无声地哇哦了一下,“三千多公里,垂直跨越整个中国,骆明翰,你这次让我叹为观止。”
骆明翰狠狠抿了口烟,勾唇笑得狼狈。
“我前几天见到席霄寒了,他陪他妈来这边体检,聊了几句。”俞医生端着水杯,“他问我你是不是大疯特疯呢,不是我说,你这次栽的动静有点大啊,圈子里说什么的都有,见鬼,你不会是真跟你弟弟在抢人吧?”
“他早就知道了。”这是一句陈述句。
俞医生挠了挠眉毛:“确实,我看他还挺得意的。”
“消息也是他传的。”这也是一句陈述句。
“呃……”作为两边的共同好友,俞医生有点难做。
“没关系,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当初的提醒和关心,我确实很爱缪存。”
俞医生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算了,我才不帮你刺激他。”
又懒懒地宽慰了他、交代了几句,两人各自挂断电话。骆明翰捏着手机抽完了剩下地半根烟,再度拨出熟悉的越洋电话,接着是微信,最后是社交网络的私信,今天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一串忙音——骆远鹤仍然杳无音信。
等风吹散了他身上的烟味,他回到了缪存身边。
画着画时,缪存看上去就跟以前一样。他在画风景,用色大胆浓烈,笔触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细腻,但画出来的并不是眼前之景。
骆明翰陪他坐着,过了会儿,公司的电话会议进来,他戴起蓝牙耳机,听项目经理的汇报,华尔街的基金代表也在,因而这是个纯英文的会议。他听得入神,冷不丁脸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骆明翰按着耳机,见缪存在看他,连忙问:“怎么了?”
缪存把白色长柄笔刷递给他:“画。”
指着画面中一长条淡蓝泛白的区域。
电话内,基金代表提了几个问题,项目经理做了对答,但对方似乎并不满意,转而问:“Eric这边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骆明翰接过笔,“政策上的风险,Tina说的已经很全面,根据国家统计局上个季度的消费数据……”缪存蹙眉看着他,他罕见地卡顿了两秒,电话里还不明所以,便听到一道少年音:“你好笨。”
与会人员:“…………”
骆明翰手忙脚乱切静音:“两分钟。”
他静了静神,捏着画笔,问:“我画?”
缪存点头。
骆明翰心虚地低咳了一声,看了眼笔刷上沾染的淡蓝色颜料,在他觉得相对安全的画面区域点了一笔。
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一旦拿起画笔,不必说那些专业技法,单就腕力上是否平稳便就能露馅。
骆明翰看着自己那寒碜的一笔——再度咳嗽了一声,乖乖地把笔放下了。
缪存歪着脑袋端详画面,眉心拧得很深,觉得看不懂。
骆明翰早就知道伪装骆远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而此刻心里疯狂打鼓,生怕缪存发现什么端倪。
缪存一言不发,用更小号的笔刷沾了沾颜料,就着骆明翰的那一笔点起淡白色。那是一种令人联想到冬日晨曦的颜色。
骆明翰松了口气,再度回到会议中。
他一开就是一个小时,缪存始终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村里有些学龄前的小孩,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知道这儿住了个“神经病”,吃过了中午饭便过来看热闹。骆明翰耳朵那边是华尔街精英的流利商务英文,这边顺手抄起了一根棍子要揍人,顽童们是怪叫着跑了,一扭头,看到那只散养的孔雀把尖嘴凑了过来,骆明翰:“我操!”
缪存放下笔,怔怔又懵懂地,一边看骆明翰,一边又看看孔雀。
骆明翰清了清嗓子。
他不能露馅,有尖嘴恐惧症的是他,不是骆远鹤,骆远鹤才不怕孔雀。他吞咽了一下,身上一股股的燥热,他解了一颗衬衫扣子,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孔雀头。
老天!
“你不要过来。”
“啊?”
缪存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在说话。”又指了指孔雀:“在跟它说。”
骆明翰:“……”
会议里:“c你还在吗?如果没有别的意见的话……”
骆明翰重新切回麦克风状态,迫不及待地说:“没有意见,散会!”
他摘下耳机,孔雀大约是不喜欢他,探着脖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手,缪存面无表情地揍了孔雀一脑勺。
“饿。”
骆明翰这才发现都已经十二点了,小姨今天去了镇子上,中午赶不回来,上午给他们提前准备了饭菜,只要隔水蒸一下就好。骆明翰开着会,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他走向篱笆门,一回头,发现缪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像那时候在派出所那样。
骆明翰停下来,缪存也停了下来,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
骆明翰把手放到了篱笆门上,缪存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走了吗?”缪存问。
“什么时候回来?”缪存又问。
“还会回来吗?”他最后问。
骆明翰心口泛酸,“你不想我走?”
缪存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法国很远,我去不了。”
骆明翰被风吹得迷了眼睛,右眼眶里砸下一行泪,被他面不改色地抹掉了,他大步走回缪存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会为缪存把骆远鹤找回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骆远鹤回到他身边,他就放手。一定放手。一定痛痛快快地、再也不回头地放手。
“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缪存迟疑着,“不让。”
“我让。”
“危险。”
“我会保护你。”
“我是危险的。”缪存一字一句地说。
骆明翰用力捏他的掌心:“妙妙不危险。”
他解开篱笆门,牵着缪存的手穿行出去。田埂上的草好长,被太阳晒成墨绿,缪存松垮挽着的裤腿蹭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到了厨房,大灶台的锅盖掀开,一屉蒸笼里果然放着红薯、蔬菜和一些肉,米饭热在电饭锅里。小姨家境毕竟只到这里过,多丰盛的菜色是没有的,但蒸着热过的菜确实有欠口感。骆明翰打开冰箱看了下厨余,又看了看一角堆着的小瓜、青红椒和白萝卜,还有些番薯叶。
“你想吃什么?”
“冰淇淋。”
“……不是这个。”
“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