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这是?”小姨将伞撑过两人头顶,还没等到回答就先“噗”地一下笑出了声,“骆先生怎么哄人的?怎么把我们存存哄成大花脸了?”
可不得大花脸吗,给缪存擦一下眼泪,就在他脸上蹭上一抹黄泥巴。缪存气鼓鼓地瞪着骆明翰,小姨尝试着与他沟通:“存存告诉小姨呀,骆明——骆远鹤哥哥怎么欺负你了?”
缪存还是不说话,抿着唇,唇角向上撅起,却不像是不高兴,而是难以启齿。雨雾下,他的脸颊染上瞧不真切的红,末了,又瞪了眼骆明翰。
一路连滚带爬地下山,骆明翰牵着缪存的手不放,进了村,白色的雨中空无一人,伞也没用,谁的身子都是湿的。小姨领着头,带着他们挨家挨户地从屋檐下走。甫一走进檐下,雨声骤然消退,骆明翰听到缪存小声地说:“不准再咬我。”
骆明翰蓦地抓紧了他的手掌尖,回过头去,眼神那么怔然,一道屋檐却在此时走尽了,雨复又绵密地砸在伞上,喧嚣声再度吞没了一切。
缪存察觉到他的眼神,仰起脸来看瓦片下的雨。
回了家,喝过了小姨父提前煮好的姜茶,再挨个排着队去洗澡。缪存洗着洗着,动作停顿了下来,抬起手触了触嘴唇,目光发着怔,继而赧然,最后变成了恼怒。
全家人都看到他洗个澡把自己给洗生气了,冷着脸怒气冲冲地甩开门冲了出来,撑开伞独自一人走进雨中,走向小木屋。
“存存……”小姨父挠着脸,迟疑而稀奇地问:“好像变活泼了?”
小姨问:“你怎么惹他了?”
骆明翰可不敢说话。
雨下了一整个下午,入了夜也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是台风前兆,要是老天爷高兴,能给一直下到把台风送走。
澜沧江水位暴涨,江水浑浊地咆哮着,与闷雷与闪电交织着,让人胆战心惊。
“存存怕黑呢。”小姨看着远处的小木屋忧心忡忡,“这天这么黑,雨这么大,雷这么响,他一个人怎么呆?”
“去把他哄出来,今晚上就在他原来楼上的房间里睡。”小姨父提出建议。
三个大人撑着伞围在小木屋门前叫了半天,缪存都是两个字:“不去。”
“那存存一个人怕不怕?”
不吭声。
骆明翰原话问了一遍:“妙妙一个人怕吗?”
“怕。”
小姨跟小姨父互相看了看,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颇为感激地看着骆明翰的侧脸。
“那跟我一起去大房子里好不好?”
“不去。”
“不去,那你一个不是怕吗?”
“怕。”
“去了大房子,有我们一起陪你就不怕了。”
“不去。”
骆明翰张了张唇,……算了,放弃了肉眼可见愚蠢的车轱辘对话。
“你们先回去,我再劝劝。”他按亮手机,“快九点了,你们明天还要早起,先休息。”
小木屋的锁是最原始的插销锁,只能从里面锁上,而无法从外面打开,骆明翰送走了两人,穿着厚重的胶质雨衣继续尝试沟通:“妙妙,如果你怕的话,就让我进去陪你好不好?”
“你派人监视我,我不跟你玩了。”缪存蜷坐在床上,裹着被子。
骆明翰勾了勾唇,温声说:“没有派人监视你,周医生是好人,他只是想治好你。”
“你要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
“不会,是我要跟你一起去很远的地方,”骆明翰顿了顿,“你不想吗?你不是还要跟我一起去法国吗?”
法国对于现在的缪存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一种雾里看花般的幻念,他并不知道法国确切意味着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一定要去。
“你真的会跟我一起去吗?”缪存犹豫了一下,“你好像很喜欢骗我。”
“我再也不会骗你,”骆明翰低声说,声音湮没在雨中,让人难以辨清他的情绪,“骆远鹤从来没有骗过你。”
再热带的城市,到了秋季的夜里起了风下了雨,也都会降温的。骆明翰的雨衣被浇得哗啦作响,雨丝顺着他没有扣好的领口冷冰冰地滑入,他抹了抹脸:“妙妙,我好冷,你可不可以先放我进去?”
缪存给他的优待也仅限于萤火虫的那一晚,此后再也没放他进来过,骆明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想了想,多半还是沾了「骆远鹤」这三个字的光。
闹起情绪的自闭症患者是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柔情可以感化的,缪存说:“你好烦。”
灯亮着,他却不再说话了。
不知道缪存有没有睡着。
“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骆明翰静了会儿,温柔地开口:“很久以前,海洋王国里有一条小美人鱼公主,她很美丽,也很贪玩,经常趁着父母不注意,偷跑到沙滩上玩。有一天,她在沙滩上捡到了一个昏迷的王子,小美人鱼用魔法救活了他,但是怕自己这副模样很吓人,就偷偷地躲到了礁石后面。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女孩子路过,她扶起了王子,给他喂水,王子问,是你救了我吗?女孩子说是的。”
“王子对他的救命恩人一见倾心,很快,王国里就为他们举办了热闹的舞会,庆祝他和那个女孩订婚。但是小美人鱼觉得,明明是她救了王子啊,王子怎么可以搞错呢?她去找了海里的巫师,用自己美丽的声音换了一双腿,决定告诉王子真相,她觉得,只要王子知道了真相,就一定会爱她的。”
“然后呢?”
“你没睡吗?”
“你以为我睡了还给我讲故事吵我?”
骆明翰狼狈地失笑了一声:“怎么都病了还这么聪明?”
“你明明总是说我笨。”
话一出口,门内外的人都愣住。缪存张着唇,有点茫然,又释然地放松了下来,是啦,这一定是上辈子的事。
“你知道人死了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吗?”缪存问,“我肯定是上辈子没好好喝光,可能太难喝了,就倒掉了一点。”
骆明翰撑着木桩垒成的墙,手指颤抖着在口袋里到处摸,好不容易摸到扁扁的烟盒,却原来早就被雨水泡烂了。他抽出软绵绵的烟管,颤抖着叼进嘴里,好他妈怪的味道啊。火机怎么点也点不燃,重复了十数次,火石溅出火星,他骂了句什么,红着眼把打火机狠狠扔进雨夜的荒野里。
“顺便,小美人鱼的故事我也听过。”
骆明翰咬着烟,笑不出声了,“那个是最简单的版本,其实小美人鱼发了一次疯,到处吵啊闹啊,把王宫里弄得一团糟糕,王子既没有喜欢上她,还看到她就讨厌心烦,小美人鱼还做了很多卑鄙的事,拆散了王子和那个姑娘。”
“啊?”缪存被唬住。
“王子因此病了,病得很重,所以小美人鱼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救活王子,但绝不会再去拆散他了,她会走得远远的,就让王子这一辈子都记得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妻子,是那个人类姑娘。”
“但是王子确实是她救的。”缪存不太服气。
骆明翰笑了笑,沉吟着,“因为救人和爱是两件事,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爱也不能被要挟、感化或者当作报恩的交易,如果自己的爱会让对方陷入痛苦带去麻烦,那这种爱就没必要说出口。”
节能灯跳了一跳,与整个村庄一起同时跳闸断电。
小木屋陷入狂风骤雨的黑暗中,缪存心脏剧烈地抖了一下,屈膝坐着,两手圈着膝盖,将脸枕在上面。这是勉强能令他感觉到安全感的姿势。
骆明翰以为是缪存自己关的灯,便不再敲门,也不再讲故事,只是紧贴着门站着,穿着黑色的雨衣,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
他最后说:“宝贝,我就在门口,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