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虽然我确实是虚荣之人,但此番炫耀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春申君想要用离间计逼杀我,但或许逼杀一个贤才会让春申君犹豫,我替春申君打消犹豫。”
黄歇心中越发恐惧:“这又是为何?”
朱襄笑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我想看看楚国能在秦国动用多少力量,才好将其一举拔除。”
黄歇道:“你想以自己为饵?但你已经告诉我此事,我怎么还会动手?”
朱襄将黄歇的茶杯推到黄歇面前,轻笑道:“所以我向你炫耀我对秦国的用处。春申君,秦国有我之后,只要它能打下多少地,就能获得多少地。不仅如此,四公子不过是让天下士人来投,我能让天下庶民来投。”
他喝了一口清茶,双手捧着茶杯道:“他们会成为为秦国耕种的农人,成为为秦国作战的兵卒。太子子楚是我的挚友,公子政是我的外甥。我不慕权不入朝,不招门客不交朝臣,他们永远不会忌惮我。”
“商君能处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若你能炮制一个确凿的罪名,太子子楚和公子政也护不住我。”朱襄笑道,“你能杀我的时机已经不多了。回陈都之后,好好和楚王说说此事吧。”
黄歇深呼吸,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朱襄先如人间仙人,后如爽朗士人,现在又图穷匕见。性格转换如此之快,怪异得让黄歇毛骨悚然。
黄歇能以普通士人做到战国四公子的位置,能将被秦国囚禁十年的楚太子送回楚国,自己留下来为楚太子替死还未死,成功游说范雎劝服秦王将他送回楚国。他当然是非常有才能之人。
但朱襄实在是太怪异了,怪异到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去对付。
就算朱襄说出了动机,黄歇也不能理解朱襄为何如此做。是什么让朱襄拼上了自身,也要让他动手?
就为了暴露楚国留在秦国朝堂的暗手?
这并非什么紧要的事吧?即使楚国留下的暗手仍在,也不能左右秦王的决定,否则楚国包括旧都和旧陪都在内的一大片土地就不会丢掉了。
再者,朱襄就不怕玩脱吗?
就算他名声再大,国君杀人的时候不一定会在意这一点。否则秦国就没有三良殉葬,赵国也没有三良入秦了。
正如朱襄所说,现在他的护身符只是秦太子。一个太子没什么用,说当质子就当质子,说废除就废除。
秦昭襄王的太子就是去魏国当质子身亡;他的主君当太子的时候也被扣在秦国十年,差点与王位失之交臂。
现在的秦王可是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儿子都想置太子子楚为死地。
“看来春申君这盏茶喝不下了。”朱襄端起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时候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黄歇明白了朱襄的意思。
朱襄挥挥手,他身后的仆从将放着茶叶,和刚研制出来的陶瓷茶壶杯盏的漆盒端出来,赠送给黄歇。
他亲自送黄歇到了池塘边,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他已经和黄歇成了朋友。
待黄歇离开后,朱襄身后的侍从一个拽掉了假胡子,一个拽掉了假眉毛,一个拽掉了假头发。
蔺贽疑惑道:“你为何吓唬他?”
子楚揉着眉毛:“这胶粘得脸疼。”
蔡泽仰天长叹,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放下繁重的公务陪他们做蠢事”的表情。
“蔺贽,你签订的贸易协定,是想用我当初和你说过的粮食贸易战吧?”朱襄背着手,看向湖水。
蔺贽装傻:“啊?你说什么?”
朱襄盯着湖水,平静道:“夏同,你去刺激一下你的兄弟们。不管楚国人是否动起来,都给他们一种他们中已经有人在针对我的感觉。楚人各自为政,使用离间计也各自为政,他们只看结果,不会去深究谁做的。”
“好。”子楚揉着眉毛,“这和你说的什么贸易战有什么关系?”
朱襄道:“管子衡山之谋,你可记得?”
子楚皱眉沉思。
蔡泽道:“衡山擅锻剑。管子派人高价收购衡山剑,他国见状,纷纷前往衡山购买衡山剑。衡山剑价格暴涨,衡山国人皆弃田锻剑;管子又高价向他国购买粮食,让他国之粮尽入齐国。在夏收之前,存粮已经快吃完,新粮还未成熟,齐国突然向已无兵器又无粮草的衡山国出兵。”
子楚也想了起来:“衡山国虽然有钱,但其他国家的粮食也全卖给了齐国,所以他们就举国投降了。”
朱襄道:“这就是贸易战。秦国粮食增产,但人口不会迅速增加,所以会积压陈粮。楚国各自为政,楚王难以直接控制国人。秦国低价卖给楚国陈粮,再向楚国输出棉花种植,高价收购棉布桑麻。不出几年,楚国土地尽种桑麻棉。”
蔺贽见无法装傻,按压着眉头道:“然后秦国再禁止向楚人卖粮,楚人粮价恐怕暴涨十倍不止。李牧就能轻松派兵北渡了。朱襄,你是想吓唬楚国,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忽视秦国使出的贸易战。”
朱襄低声道:“嗯。”
蔺贽装作愤怒道:“你……你不是说此计恶毒吗?我都已经把此事揽下,难道你信不过我?”
朱襄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友人:“此计是我出的,你既然用了,我就要对此负责。赶紧成功才能尽快结束,楚民受到的伤害才最小。没有人比我更懂粮食安全,我才是最适合主导这个计谋的人。”
蔺贽原地抱头蹲下,一脸挫败,口吐脏话。
蔡泽叹了口气,蹲下了身体,拍了拍蔺贽的肩膀:“你小看朱襄的敏锐了。”
子楚还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问又担心显得自己很蠢。
你们别光顾着长吁短叹,谁来为我解惑?
朱襄见子楚强忍着焦急的模样,干咳一声,主动解惑道:“这计谋虽然可能迅速拿下最难啃的楚国,但缺粮对平民伤害极大。蔺贽便想自己偷偷扛下,不告诉我。”
子楚疑惑:“既然你不喜欢这个计谋,为何要说出来。”
朱襄认真道:“首先,我当时喝醉了。你知道的,我喝醉后嘴把不住门。”
子楚:“……”了解,他太了解了。否则他怎么知道朱襄是大贤?
“第二……”朱襄顿了顿,“快速统一,死的人更少吧。”
子楚心头一沉,然后一脚踹到蔺贽屁股上,把蔺贽踹了个狗啃泥。
你一个人逞什么能!要瞒住朱襄,找我们一起商量啊!看吧,没瞒住,朱襄责任心这么强,自己跳进去了!
蠢货!
自以为自己能行的蔺贽爬起来继续抱头蹲守嘤嘤嘤:“我不活了!”
朱襄:“喂喂,不至于吧?有这么严重吗?身为秦国长平君,我对楚国用个计谋不是很正常吗?”
蔺贽:“呜呜呜,我不活了!”
子楚:“别活了!”
蔡泽:“好好反省。”
朱襄无语:“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贸易战而已,难道你们认为我脆弱到连使用个计谋都要闷着被子哭几天?”
蔺贽:“别哭,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好好瞒住你!”
子楚:“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脆弱吗?”
蔡泽:“朱襄,放宽心。”
朱襄跟着蔺贽一同抱头蹲守了:“你们这样保护过度让我很尴尬啊!我真的没这么脆弱!我和楚人又不熟!善心没到那程度。”
蔺贽:“不信。”
子楚:“呵。”
蔡泽:“放心,没事,我会请君上下诏接引楚人来秦国耕种。楚人见快没粮了就会来秦国。”
朱襄:“……谢谢。”
好吧,这个脆弱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