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在书房端坐一宿,反复看朱襄的书信。
门客担心魏无忌的身体,几次来提醒他入寝。魏无忌只摇摇头,只要了一壶温水,放在小火炉上,困了就喝一口。
第二日,平阳君赵豹得知魏无忌熬了一宿,赶紧提着袍角匆匆来寻魏无忌。
他还等着魏无忌在赵国为相。魏无忌若是出事,他可怎么办。
魏无忌见平阳君赵豹跑进来,一手捏着朱襄写来的信纸,仰头看着赵豹。
赵豹看着魏无忌眼中的那一团火焰,关心的话在喉头一哽。
朱襄公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让信陵君居然一夜之间,精神气仿佛恢复到了被魏王猜忌前?
“朱襄让我为赵国戍边。”魏无忌似乎看懂了赵豹心中的疑问,似怒似笑道。
赵豹惊愕:“什么?!”
魏无忌低头看着信纸上的字迹。
蜜烛已经燃尽,但天光已经乍现,信纸上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朱襄说,无论这天下今后究竟是谁的天下,总要有人戍边抵御胡人南下。这不是为了哪一国,而是为了整个华夏。”魏无忌低头道,“他还真敢说。”
赵豹惊讶了许久,结结巴巴道:“这、这……朱襄公真是……信陵君别放在心上!”
赵豹哭笑不得,明明他不是当事人,居然生出了尴尬之心。
让魏公子为赵国戍边?就是赵公子,也不会去边疆那么寒苦的地方。
魏无忌没有抬头,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在邯郸,好歹还是衣食无忧,养得起门客三千的贵公子;若我去了赵国北方三郡,恐怕门客会散去大半。”
在赵豹身边的魏无忌门客神色平静,没有回答。
“朱襄这人,不愧是庶人出身,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魏无忌轻叹一声,将信纸小心翼翼叠好,放入信封,“平阳君,你说是不是?”
赵豹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他虽然赞同魏无忌的话,但朱襄现在是举世大贤,还是差点被赵王害死、被迫出走的大贤。他可不敢说朱襄的不是,哪怕是私下。
魏无忌起身,正了正头冠,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备车,我要入宫。”
赵豹眼睛一亮。信陵君终于肯在赵国当相国了吗!
魏无忌的门客替代仆从,亲自为魏无忌备车驱车。
魏无忌庭院中或沉寂,或与魏无忌一样醉生梦死的门客们像是惊蛰一般,都动了起来。
已经七十多岁的信陵君上客侯嬴将双手兜在袖子里,轻笑着摇摇头。
“侯公,你说公子是要当相国,还是要去北边?”他身后,被他推举跟随魏无忌的勇士朱亥抱着长剑,好奇地问道。
侯嬴被信陵君打动成为信陵君的门客之后,就向信陵君推举屠夫朱亥,但朱亥从未回应信陵君。
直到五国联军抵御秦国,信陵君成为联军主帅时,朱亥才报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与信陵君同往战场,立下不菲功劳。
侯嬴虽然年老,也以幕僚的身份伴随信陵君左右。
信陵君军权被夺,无奈逃到赵国时,两人也一同来到了赵国。
“这就要看朱襄公在主父心中地位如何了。”侯嬴慢悠悠道,“你想留在邯郸,还是想去戍边?”
朱亥道:“我仅有一身武力可以报效公子。公子若在邯郸,我对他无用;公子若去北边,我对他才有用。但侯公的身体恐怕吃不消北边的苦寒。”
侯嬴白了朱亥一眼:“我们去了北边也是住在郡城内,雁门郡难道没有高寿老人?”
朱亥挑眉。看来侯公是想去北边了。
不过信陵君的许多门客都是追随富贵而来,如果信陵君真的去戍边,有多少人会跟随信陵君?
朱亥想了想,最后懒得想。
反正他是要去的。
听说雁门郡牛羊多,他说不定还能显摆一下屠夫的手艺。
……
朱襄和李牧行进到吴郡南边边界,碰巧从山匪手中解救了一个商队。
李牧弯弓点杀,朱襄在后面叫好。
李牧差点弓箭拐弯,一箭扎朱襄骑的马腿上。
待山匪逃走后,李牧笑骂道:“你就算不帮忙,好歹也别干扰我。”
朱襄笑道:“我在为你叫好,怎么叫干扰?”
商队领头者拱手,向朱襄和李牧道谢。
朱襄扮作商人,头上扎了头巾,将显眼的头发包住,看着就不像个中原人;李牧扮作游侠,身为赵人,他见多了游侠,那一身散漫的气质,说他是秦军都没人相信。
这次李牧带来的人中,秦军和原本的赵军老卒各一半。秦军也被这群赵军老卒带坏了,演得有模有样。
奇谋常常会用到演技,身为李牧的亲兵,没点表演天赋怎么行?
至于相和和许明,就是本色演出了。
他们演技这么好,商队领头者没有发现朱襄等人的真实身份,只盯着朱襄的头巾看了几眼,心里琢磨着这奇奇怪怪的头巾看久了还蛮好看,不知道销路如何。
商人是越人,做着从越地到楚地的生意,会楚国话,就是口音有点重。
朱襄也会楚国话,但听着还是很费力。
不过这种事,朱襄早就习惯了。他和商人比比划划,就能开心地聊起来。
商人从越地贩卖东珠去楚地换漆器,再将漆器带回越地卖给贵族。
楚国贵族和诸越贵族都热爱奢靡,诸越的海水珍珠和楚国的漆器,都是对方贵族的最爱。
朱襄一听对方贩卖的主项,就明白这个人的背后绝对有贵族支撑。
楚国精美漆器大多是官窑出品;现在没有上规模的珍珠养殖场,采珠耗时耗力耗命,肯定也被贵族把持。
吕不韦当初囤积居奇的时候虽也碰这些奢侈品生意,但都只能做转手生意。这位商人做的却是第一手的生意,朱襄立刻就窥见其背后的势力。
朱襄心思一转,下马笑道:“巧了,我这次带着人南下,也是想做一做东珠的生意。”
那商人见朱襄身边这么多好手,就知道朱襄背后之人绝对也不简单,才干净利落地透露出了自己背景的一星半点。
他见朱襄立刻会意,就知道自己没试探错。
那人笑道:“在下名唤根茂,恩人何名?你是我的恩人,我可以匀一些东珠给你。”
朱襄拱手道:“我名为夏礼。”
正接过部下从山匪身上拔下来的箭,擦拭后放回箭篓的李牧手一抖,给了朱襄一个无语的眼神。
“你唤我夏礼即可。”朱襄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是我兄长,名为夏泽。”
李牧:“……”他们之前约定的假名好像不是这个?罢了,可能朱襄忘记了,临时用友人的姓名凑一凑也行。
李牧对商人抱拳,然后继续闷头擦拭箭枝。
他不知道朱襄忘记了什么,又要重新编些什么,少说少错。
朱襄道:“我就冒昧叫你根茂兄了。根茂兄,你可知秦国有一种叫做棉的新布料?”
根茂眼睛一亮,忙道:“不敢不敢,恩人直接唤我根茂就好。这棉……难道恩人是秦国人?”
朱襄神秘道:“我是楚人,但做生意的时候,我可以是秦人。”
根茂立刻会意。据说楚国宗室在秦国朝堂势力庞大,这人恐怕背后就是与秦王结亲的楚国宗室。
“我此次南下只是想看看南边有没有能买下秦棉的贵人,只带了几匹棉布来送礼。”朱襄为难道,“东珠虽好,但我带的棉布不够啊。”
根茂立刻道:“诸越贵族皆是越王后人,怎么会买不起秦棉?只是这棉,我也不知道贵人们喜不喜欢。”
朱襄笑道:“根茂你既然常常接触诸越的贵人,大概了解一些贵人的喜好?我便赠你一匹……”
根茂赶紧阻止:“恩人可别这么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为你掌掌眼,怎么还能收东西?如果恩人愿意,我可用东珠与恩人换布。”
朱襄道:“换不换,先看了再说吧。”
朱襄挥手,让人打开马车上车厢,拿出一匹乳白棉布。
他没有对棉布进行任何染色,让棉布呈现出它原本的色彩和触感。
根茂见着这批貌不惊人的棉布,立刻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还未上手触摸,他就从视觉上能感受到棉布的柔软,仿佛用毛呢织造而成似的。
后世在春秋战国的南方墓葬中出土过毛呢织品。古人并非只会用毛皮,也会动物毛捻线做衣服。只是因为没有大规模养殖,动物毛做成的衣物十分金贵。
根茂听说棉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与麻类似。地里长出来的植物织成的布,居然和金贵的动物毛捻线织成的布看着一样柔软?
根茂不敢置信道:“可以摸一摸吗?”
朱襄道:“当然。”
根茂洗干净双手后,用丝绸擦干手上的水珠,在棉布上轻轻抚摸。
柔软的触感让根茂爱不释手。
“真的仿若用羊腹的绒毛织成的布。”根茂赞叹不已。
朱襄轻笑:“过誉了。”
棉布比起羊绒织成的布当然差得远,但棉布确实非常舒适。后世有许多合成高档材料织物,人们的贴身衣物仍旧选择棉。
现在的织机所织造出的土布触感可能比不上后世,但在这个时代,也足够令人沉醉了。
丝绸虽好,但过于轻薄,寒冷的时候穿着丝绸总有些不得劲。
更何况越地盛产丝绸,对于贵族而言,他们穿腻了。
“根茂,这布,越人贵族会喜欢吗?”朱襄得意地笑道。
根茂眼睛中透露着贪婪:“喜欢,当然喜欢。”
朱襄道:“现在只有秦人会种棉,会织棉。”
根茂道:“不知道越地能不能种棉?我可以用一箱和人一样重的东珠换棉种。”
朱襄笑着摇摇头:“我又不会种地,只会经商,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种?即便能种,我也懒得卖棉种。你去了秦地之后,随意给农人一些钱财,他们就会卖给你。”
朱襄抚摸着棉布:“棉布如丝绸一样,也分三六九等。我只卖贵人穿的棉布。”
李牧再次抬头瞥了朱襄一眼,低下头开始擦拭刀。
在战场上用过刀之后,在需要动手的时候,李牧就用不回去剑了。
根茂收起眼中贪婪,笑道:“的确如此。唉,恩人居然连一箱子东珠都看不上。”
“若买卖做起来,何止一箱东珠?”朱襄摇摇头,“所以,有的事农人能做,我不能做。根茂你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商人要遵循的道理,和做官相似,与别的商人迥异。”
根茂收起脸上笑容,深深看了朱襄一眼。
李牧立刻拉了朱襄一把,将朱襄护在身后,皱眉看着根茂。
他身后的亲兵立刻剑拔弩张。
根茂立刻拱手:“恩人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
李牧淡淡道:“你最好没有。”
朱襄从李牧身后探头道:“都听说越人凶狠,我兄长有些担忧过头了。我们既然是你的恩人,你肯定不会因为几匹布就起什么歹心。”
根茂连忙道:“自然。只是现在越人都防着秦人,恩人为秦人做事,恐怕……”
朱襄道:“正因为越人防着秦人,我想诸越的贵人们应该会更乐意与我做生意。”
他笑了笑,道:“不信,你遣人回去问问?我也遣人回去多拿些色彩各异的布,你卖的东珠我收了。”
根茂沉思了许久,问道:“夏礼是假名吧?”
朱襄好奇道:“你为何如此说?”
根茂道:“阁下是否是吕不韦?”
李牧本来有点紧张,听了根茂的话之后,给了根茂一个“鄙视”的眼神。
朱襄哭笑不得:“我可不是吕公。不过我的确和吕公有些联系,我的货是从吕公那里拿的。吕公虽然被贬谪,好歹也是秦太子的人,他会站在这里与你心平气和地聊天?”
李牧:“呵。”
根茂看着李牧嘲讽的表情,有些下不了台。
他倒是忘记了,吕不韦虽然以商人闻名于世,但已经当了许久的秦国大官,又是秦太子的门人,恐怕已经将自己当做了贵族,不屑于亲自经商了。
根茂心中很是羡慕。谁不想成为第二个吕不韦呢?他们这群为贵族做生意的商人,各个都想着主父赏赐个一官半职,从商人变成士人。
根茂得到信息后,没有立刻同意。他邀请朱襄去前面的城镇休息,生意的事慢慢聊。
朱襄完全不惧,踏入了诸越的地盘。
李牧本来想把朱襄绑回去。但他见朱襄似乎有正事要做,便相信了朱襄,与朱襄一同进入了东越的城池,只让人去给王翦传消息,让王翦随时来救人。
许明和相和欲言又止。
秦国的长平君和大将军就带着这么点人,踏入了敌人的城池中?朱襄公的胆量还是如去长平时一样大。
但,这至于吗?
李牧也想问。
朱襄惊讶:“危险?怎么会危险?”
李牧无奈:“你到了敌人的地盘,还不危险?”
越王身死后,没有定下继承人,于是诸越分裂,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成了部落制。
有两支越王后裔的势力逐渐庞大,分别建立了东瓯和闽越,沿着海岸线建造城池,鼓励耕种。他们现在所在的城池就属于东瓯。
李牧想要挑起的争斗,就是在东瓯和闽越之间。
在来到这里时,包括李牧在内的秦人,对越地都只有“蛮夷”的印象,甚至以为那都是一群野人。
接手吴郡之后,李牧才理顺了越地的事。
越国是大禹后裔,原本也是周朝正儿八经的诸侯国,虽然在与楚国战争中被打散,现在与当地人融为一体,但从根源上来说,也算不上蛮夷……不,楚国都是蛮夷,好像越人当然也是蛮夷?
李牧派了许多人去打探越地的消息,特别是理顺越地的部落贵族之间的纠葛。
虽然李牧算是半自愿的入秦,其实也是被离间计坑了一手。
再加上他有蔡泽这样的离间计好手作为朋友,李牧也开始对这种根植于朝堂的计谋感兴趣。
现在秦国没有空闲去灭掉越地,但将来他那位雄心勃勃的学生一定会派大军扫灭诸越,将南方国土尽归秦国。所以他就用了离间计,挑拨诸越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