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蔡泽和子楚刚刚带着嬴小政出门的时候,蔡泽习惯性地将嬴小政顶在了脖子上。
“嗯?”子楚脚下踉跄,不敢置信地看着蔡泽和抱着蔡泽脑袋的胖儿子。
蔡泽和坐在蔡泽肩膀的胖儿子同时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子楚深呼吸:“成、成何体统!”
蔡泽回过神,失笑:“抱歉,习惯了,都是朱襄先带起来的。”
嬴小政把下巴搁在蔡泽头顶:“亲父,蔺翁和廉翁都会让我坐肩膀,有什么奇怪?荀翁虽然不让我坐肩膀,也没有说过我。你比儒家还讲究体统。”
子楚:“……你是这么和亲父说话?”
嬴小政扭头:“哼,说不过我就摆亲父的架子。”
子楚再次手痒。
看着子楚脸色不好,蔡泽立刻道:“政儿,不可对亲父无礼。”
“政儿没有无礼。”嬴小政扭过头,敷衍地拱手对子楚拜拜,“亲父大人大量,才不会和小孩计较。”
如果不是大父在,子楚已经开始揍孩子了。
“你这话和朱襄学的?”子楚眉头紧皱,他本想说朱襄怎么带的孩子,但毕竟自己理亏,他还是忍住了,“快下来。”
“曾大父看到舅父顶着我散步也没说什么。”嬴小政抱紧蔡泽的脑袋,挑衅地抬起他肉乎乎的下巴。
蔡泽赶紧继续打圆场,道:“政儿腿短,牵着走容易摔倒,抱着又太沉,这样确实轻松。公子子楚,你要不要试试?”
子楚皱眉:“蔡兄叫我夏同即可。我……”
嬴小政哼哼:“舅父常说亲父力气小。他抱不动我,蔡伯父不要为难子楚。”
子楚火气上来了。
然后,就是朱襄看到的这一幕。
他笑得直不起腰,扶着灶台道:“夏同,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中激将计?连政儿的激将计你都能中,你……哈哈哈哈哈!”
子楚将沉甸甸软绵绵的胖儿子从脖子上放下来,瘦削的脸泛起潮红,尴尬地想调头就走。
但子楚一生倔强,面对挚友的嘲笑,不能逃跑。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道:“你不是想让我和政儿更亲近吗?为何你还嘲笑?”
“是是是。”朱襄扶着腰笑道,“政儿坐在你肩膀的时候,你是否终于感受到了为人之父的快乐?”
快乐?他只是终于感受到了,政儿确实被朱襄养得很好,真是太沉了。他回到秦国后,就没扛过这么沉的东西。
不过孩童带着甜甜奶香味的温暖气息包围他的时候,子楚的心确实被触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刚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虽然满心都是算计,激动和欣喜都是装出来的,但装久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这个孩子有了感情。
“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很霸道。”子楚说起了自己的回忆,“稳婆将他洗干净后递给我,我晃了晃他,他就一拳头揍我鼻子上,还横了我一眼,好像在叫我别吵。”
被亲父扛了一路,心情也很复杂的嬴小政:“……”
雪笑着道:“良人说,小孩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没有长好,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东西,政儿肯定不是故意。他只是好奇。”
“雪姬,养育政儿辛苦了。”子楚对雪的态度比朱襄诚恳多了。
“是有些辛苦。”雪道。
嬴小政不敢置信地扬起脸看着嫌弃自己的舅母。
雪摸了摸嬴小政的小胖脸,微笑道:“养孩子哪有不辛苦的?”
嬴小政看着舅母的笑容,腮帮子一鼓,抱住雪的腿。
“你们来这干什么?君上催饭?”朱襄笑够了之后,擦干净手,戳了戳嬴小政的后脑勺,在嬴小政转头的时候拎着一片卤肉片凑过去。
嬴小政“啊呜”张嘴,一边咀嚼一边眯着眼晃了晃脑袋,然后将嘴上的油擦到了舅母的围裙上。
雪用眼神示意子楚,看,我就说带孩子很辛苦。
子楚又想训斥嬴小政,但看着雪低头注视着在她围裙上擦嘴的政儿的眼神,温柔得仿佛打着一层柔光一样,他暂时忍耐了下来。
他决定之后找机会和朱襄好好谈一谈政儿的教育。虽然政儿确实聪慧,但也不能骄纵。
“君上让我们带政儿来厨房偷吃,顺带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蔡泽看够了热闹,微笑道,“政儿敢在君上面前撒娇弄痴,我虽看过许多次,仍旧手心捏了一把汗。”
“政儿辛苦了。”朱襄叹了口气,他又拎了一块卤肉片投喂政儿,然后将卤肉片和卤海带放到小碗里,“去带给你曾大父。”
嬴小政蹭了蹭舅母的围裙后,才松开手:“舅父,不够吃。都不够政儿吃。”
“先给你曾大父尝一点,如果他觉得味道好,你再来告诉我。”朱襄对嬴小政眨了眨眼睛。
嬴小政立刻意会。他抱着小碗,拽住子楚的衣袖往外跑。
子楚疑惑:“怎么……小心脚下!”
子楚回头看向朱襄,朱襄对他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跟上了政儿。
蔡泽挽起衣袖:“还要准备什么?”
朱襄道:“把卤鸡和卤鸭放油里炸一遍。”
蔡泽伸手从雪手中拿过绑衣袖的带子,将挽起的衣袖绑好,又穿戴上围裙,帮朱襄炸卤鸡卤鸭。
朱襄快到咸阳的时候,就想过怎么给秦国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应侯范雎和太子柱送一个印象深刻的礼物。
逢年过节都送腊货。他家里的腊货都送给了为他送别的赵人,朱襄决定换成卤味。
卤味所用的香料,除了朱襄抽出来的,其他农人在山中能采集到。他准备了许多。
朱襄去王宫赴宴,雪来到新家开火做饭时,就将卤汁先熬上。
将大骨头敲碎后放入卤料熬制了半宿后,雪睡不着,后半夜就披着衣服来到厨房亲自下需要卤制的食物。
老秦王携臣子里蹭饭,误打误撞正好先尝尝朱襄准备送人的卤味。
荤的卤菜有鸡鸭肉和鸡蛋,素菜是海带结和土豆片。
“现在没什么能卤的素菜,等做出豆腐就能卤豆腐和豆皮,挖春笋卤笋,七八月卤藕片。”只有卤菜不够丰盛,朱襄准备再蒸几个白面馍馍,卤肉就该夹在白馍里吃。
可惜朱襄在邯郸偷偷推广的冬小麦,没有等到收获他就离开了邯郸,吃的是秦国的小麦粉。
老陕用来夹肉的白吉馍应该是炕馍。但秦国面粉口感太差,且没有来得及发酵。口感粗糙的死面馍馍只能蒸着吃。等蒸好后,朱襄再意思意思地炕一下,让其表面增加一些脆感。
这时的小麦与现代小麦性状有很大差别,每株麦穗上只有十颗左右麦粒,且在成熟后很容易散开,收获时必须在地里捡麦粒,不仅麻烦,还容易腐烂,口感也差了太多,就算磨成面粉口感也极差,吃上去就像是现代为了营养,故意没把麦皮除干净的糙麦粉似的。
千年的选育,现代小麦的麦粒牢牢长在麦穗上,且每株麦穗麦粒增长到了四十粒左右,若是高产品种,最高能达到八十粒。口感更是不必提了。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和农药,小麦产量达不到这么多,他带来的良种冬小麦每株至少也应该结三十粒麦粒吧?
朱襄抽到两种冬小麦良种后,就借用廉颇的地培育出许多种子。他将一小部分小麦良种拿到长平当筹码,剩下的都留在邯郸。
在他离开的时候,冬小麦良种已经种下了大半,只留了小部分种子预防绝收。
“我还以为你到了秦国后会颓废一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恢复了。”虽然有下仆帮忙生火做饭,这话没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蔡泽叹息道,“现在的你看上去和在赵国时没差别。”
朱襄笑道:“我这人其他没什么出众的,就是心大,适应力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若把自己郁闷死了,那多可笑?我在咸阳的生活肯定比在邯郸好,不笑着过日子,难道还哭着过?”
“你什么时候头发恢复成黑色,我就信你。”蔡泽瞥了朱襄的头发一眼。
朱襄捋了一下发丝:“明年你再看看,我的头发绝对恢复成原来的乌黑亮丽。”
“嗯,是就最好。”蔡泽看着朱襄上笼蒸制的白馍,“想念你培育的小麦粉了,这个一看就不好吃。”
“以前也吃这个,你怎么不挑剔?”朱襄嘲笑蔡泽,“邯郸的冬小麦应该快抽穗了吧?四月底,冬小麦就该成熟了。”
他一边将蒸饼上笼,一边满含希望道:“我这次推行的冬小麦口感好,又是从种子上增加产量,就算在贵族田地里也能增产。赵王即便对我有怨言,应该在尝过新面粉做的食物后,应该也会在赵国推广新的小麦良种。”
蔡泽颔首:“冬季种麦,仲春初夏种粟黍菽,零碎野地播种一点土豆,今年邯郸的庶民应该会很好过。”
朱襄想到这个情形,眉眼忍不住弯成了新月。嬴小政笑起来的时候和朱襄一模一样,确实是外甥肖舅。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道:“今年邯郸城郊的田地丰收后,应该就能留够种子,向赵国其他地方推广了。”
……
蔺相如沉睡了许久,突然睁开眼:“几月了?”
一直守在蔺相如床边看书的蔺贽激动地扑上前,哽咽道:“快三月了。”
蔺相如的声音十分清晰响亮,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么清晰响亮的声音说过话:“三月啊,朱襄种下的小麦快要抽穗了吧?”
蔺贽一愣。
他嘴微张,脸皮微微颤抖了几下,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是该抽穗了。”
蔺相如睁着眼睛看着床幔:“我离开邯郸前,在狱中看望朱襄。朱襄叮嘱我,别让农人误了农时。冬种小麦,冬夏有菽,秋季还能在屋前刨出土豆,赵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嗯……嗯……好过了。”蔺贽握住蔺相如伸出床被,宛如枯树的手,“阿父,医就在外屋,我去叫他来,阿父等着。”
蔺相如深深地看了蔺贽一眼,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别去了,去了为父就等不到你了。扶为父去庭院看看。”
蔺贽猛地抬起头,眼泪令视线模糊:“阿父……”
蔺相如道:“扶我出门,为父想看树,看风,看天空。春天已至,不出门看看,为父还以为现在仍旧是冬季。”
“是。”蔺贽身体瘫软。
他松开了蔺相如的手,就像是游魂一样晃晃悠悠走到屋内一角,推出轮椅。
轮椅是朱襄和墨家人商量着做的,送给在战场上伤了腿的廉颇做礼物。廉颇说朱襄咒他瘸腿,挥舞着拐杖要揍朱襄。
朱襄不仅被廉颇揍了一拐杖,轮椅也被扣下来。廉颇逢人就炫耀轮椅,轮椅成了邯郸城老人家中必备的坐具。
蔺相如离开邯郸时,身体已经不好。蔺贽提前准备好了轮椅以备不时之需。
回到家乡后,蔺相如的身体迅速衰败,只能坐着轮椅出行。十几日后,轮椅也被空置。
现在,又能用上轮椅了。
蔺贽将蔺相如抱到轮椅上,将被子折叠后盖在蔺相如身上,推着父亲出门。
微暖的风铺面而来,蔺相如又露出笑容。
他看着庭院的大树冒出了新芽,看到了灰色的地面冒出了新绿,看到了树枝上有鸟叽叽喳喳筑了新巢……阳光很温暖,果然春季已经来了。
朱襄曾经说,冬季对于老人最危险,只要熬过冬季,大部分老人就能再活一年。
蔺相如对着天空眯起了眼,好像在享受春日和煦的阳光。
……
邯郸城中,士人们正争相用木简传抄荀子的《祭文》。
他们传唱,“《礼记》曰,未施哀于民而民哀,未施敬于民而民敬。
没有人教导民众为这些义士悲哀,民众自己为义士哀悼;没有人教导民众尊重这些义士,民众自己对义士心生敬意。皆因为义士为保护朱襄公而死……”
他们悲吟,“民众指着朱襄公住过的地方哀叹,民众指着朱襄公行走过的田埂低泣,民众指着朱襄公被刺杀、义士们赴死的地方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白雪洗去了义士的血迹,泥土裹住了义士的尸骸。民众的悲伤就像是被冰封的湖水无法宣泄,民众的愤怒就像是火焰般燃烧……”
他们愤怒,“万丈之山崩于朽壤,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冰封的湖水不断叠积,待愤怒的火焰融化了冰封的悲伤,倾泻的湖水会淹没什么地方?!”
《祭文》没抄完,赵国的兵卒已经冲进了集会的地点。
士人们怀揣着木简逃窜,身形如同狡兔;兵卒们手持武器追逐,脚步沉重缓慢。很快聚会散去,散落的木简竹简付之一炬,浓烟升腾,邯郸城又安静了下来。
廉颇坐在楼阁上,抱着酒坛子低笑。
他仰望着天空中的浓烟,喝了一口酒,被酒呛出了眼泪。
家丁来报:“主父,赵王急诏,燕国趁我国田地绝收,发兵攻赵。”
“赵国再弱,也不是燕国那群废物能窥伺的。”廉颇醉醺醺地放下酒坛,“为我披甲。”
“唯!”
“你不用和我同去。领一队人将朱襄留下的良种送与雁门郡。”廉颇深呼吸,惨笑道,“朱襄为赵国民众留下的良种,总要在赵国的土地上种下。”
“……唯。”
曾与朱襄同去长平的廉家家丁廉原跪在地上,拳头狠狠砸下,手背鲜血淋漓。
在廉原出城的时候,农家的人和墨家的人相携在山间穿梭。
“朱襄公曾言,当降雪之时,将麦苗压平,用雪堆覆盖,来年麦苗可自行重立,果然不假。用这种方式骗过吏卒,希望能挽回些收成。”
“大部分吏卒不知道土豆长什么样。待小麦抽穗,他们为了收税,总不至于让农人拔掉快丰收的小麦。”
“土豆只需要三月就能长成,现在种在绝收的地中,应该能够救荒。”
“只是种子不够啊。土豆喜温,冬日吏卒强迫种下的土豆全部冻死了,唉。”
“长平去年秋季收获了很多土豆,应该有余存,是否可以……”
相和叹息:“就算长平有很多赵人,但秦军绝不允许向赵国偷运粮食。或许朱襄公会有办法,但……”
“不能再让朱襄公为赵人赴险。”许明沉痛道,“赵王要让赵人死,与朱襄公何干?我们运完这一次土豆,也该回秦了。朱襄公需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