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自古有之,如今七国和周王室的祭祀也在延续广义的“血祭”。
《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
古时认为,“气”通魂魄。祭祀就是用各种“气”来制造氛围,沟通神灵。血气、酒气、烟火气皆是如此。
自周起,国家祭祀的血祭从人祭改为牲畜。战国时虽有人祭复苏的苗头,但世间大多将其作为残暴象征,以非奴隶、战俘殉葬的大规模人祭更是被人所唾弃。秦国就曾因为“三良殉葬”而衰落。
但只要重血祭,总会有人想到用更高级的“血祭”,人祭。
当人类对神灵有过多的要求,或者神灵迟迟不肯回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献上更优秀的祭品——人类自己。
封建时代来临,平民成为百姓,是国家税收和兵役的主要来源,“民可覆舟”成为现实,有识之士将人的生命看得更加珍贵,祭祀礼法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祭祀之“气”,由牺牲之丰盛逐渐转向执礼者之敬与德,从“血气”通灵变成了“德气”。
这个变化,从春秋时就开始了。儒家思想是由执掌祭祀的礼官所转化而来,他们对祭祀研究得最为透彻,也是最先提出祭祀用德的人。
《左传》记载,随侯认为祭祀应要具备“牲牷肥腯,粢盛丰备”,季梁则认为“民,神之主也”,祭品丰盛的含义不在于祭品本身,而是表现出黎民过得很好。
《尚书》也言,“无于水监,当于民监”。祭祀是透过准备祭品的过程,向上天禀报黎民过得很好,用祭祀来积聚民心。
如果祭祀害民,那就是本末倒置。
朱襄在战书中便写明了这一点,将这个时代关于祭祀变化的林林总总思想统合在了一起,告诉众人,民心乃天心,鬼神依托于民心向背。
换句话说,不利民的鬼神不准存在。
正因为战国时已经有了如上思想,朱襄才敢提出伐山破庙,才确信自己只要有充足的理由,秦王就会同意他的上书,天下士人也会站在他的这一方,与他一同想方设法阻止民间祭祀陋俗。
但朱襄的战书能让秦兵听懂他的内心,能让天下士人听懂他的内心,能让七国国君听懂他的内心,他现在要拯救的那些村民却听不懂。
这些引经据典的道理,这些慷慨激昂的言辞,在村民眼中还不如巫师嗷嗷跳起的不知何意的祭祀舞蹈。
秦兵“剿匪”是不会在乎村民的死活。如果村民反抗,那村民就是匪,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村民的脑袋赚取军功。
这一点,即便是朱襄也无法更改。
朱襄只能用装神弄鬼,比巫师更像巫师的方式,去破除巫师的权威,让村民放下手中抵抗的武器。
有时候朱襄能成功,但大部分时候,村民将祭祀的鬼神视作祖先,甚至他们祭祀的血腥神灵本身就融入了祭祖的理念,秦兵破庙就是灭他们的祖先祭祀香火。
他们与秦兵不死不休。
秦兵的兵锋一旦启动,就像是一驾疾驰的战车,不可能停下来。李牧降服云梦泽杀的人,都没有朱襄所发动的这次“宗教”战争杀的人多。
李牧得知此事时,匆匆鄂邑赶回来,对着朱襄破口大骂:“那些人确实该死,你不能写信让我回来开战?你上什么战场!”
朱襄道:“我没事……”
李牧怒道:“你没事个屁!”
张若试图劝说:“李将军,伐山破庙也是剿匪,这是军功……”
“他不需要军功!”李牧完全没给这位秦国老将面子,指着朱襄的头发道,“你不了解他,在赵国的时候,廉公为了给他军功,让他上战场,什么都不干,别人帮他砍头换军功他都不乐意,被廉公追着揍。”
“在朱襄看来,人的性命高于一切,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他都不忍心害其性命,所以他不愿意上战场。赵人自愿拼命救他,他愁白了头发。”
“现在他居然上了战场……居然上了战场!”李牧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朱襄,你不信任我吗?我说不会让你上战场,我就一定能做到!不过是伐山破庙,你和我说一声,难道我还攻不下几座破庙?!”
张若看着李牧痛苦的模样,又看向朱襄的一头白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他以为了解了朱襄,但他或许对朱襄远远不够了解。
他只知道朱襄由赵入秦一夜白头,却不知道朱襄的白发渐生和离开故土关系不大,而是和赵民有关。
朱襄爱民,不是一句空泛的评价。难道朱襄的爱的民,也包括那些手持利器的愚昧庶民吗?
李牧的手砸在木桌上的时候将木桌砸裂了一个角,他的手掌被木刺刺破,鲜血淋漓。
朱襄赶紧让人拿来滤清的酒和配置好的草药,给李牧包扎手。
“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要求伐山破庙,那么我就该站在这个战场上。”朱襄解释,“我对山野众神下了战书,难道你让我站在你们身后去享用破除人祭的名声,名声背后的代价全部交给你和张公?李牧,我虽懦弱,但还不至于如此令人不齿。”
李牧对朱襄怒目而视:“你与我亲如兄弟,我是将领,杀戮无数,此番伐山破庙本就该由我出手。什么代价什么名声,你何必想这么多?”
朱襄道:“世人确实不会在意,但我在意。子曰,君子内省不疚。对世人,对友人,我要求一个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