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看不到蔺贽被骂,心里十分难过,做鱼的时候都在唉声叹气。
传统酸菜鱼应该用草鱼,但朱襄担心几位老人吐刺难,又正好想给他们吃点长江特产,于是采用了长吻鮠。
长吻鮠即江团,又叫鮰鱼,主要生活在长江水系。朱襄让人捞了鱼之后,小心翼翼养在船上,每天换水,到了咸阳时,还有十几条江团活着。
江团的美味在宋时,因著名美食带货家苏轼一首《戏作鮰鱼一绝》而被人广泛认知。
苏东坡赞曰:“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将江团美味与当时顶级食用鱼河豚和鲥鱼相提并论。
朱襄相信,秦王也一定会对这种鱼的美味赞不绝口。
去腮刮鳞破肚清理内脏,朱襄示范了一次后,处理鱼肉这点小事就由咸阳宫的膳夫来做。他开始调配佐料。
热锅,倒入大豆油,下姜丝、大蒜、泡椒、花椒等爆炒,再放入鱼尾和对半切开的鱼头炒出香味;
将切成小段的酸菜倒入锅中,加水和鱼骨熬汤,然后将鱼肉放下滚水中稍稍烫一下立刻起锅,放入盆中;
之后将酸菜等打捞到盆中,再把滚烫的汤倒入盆中,用余温将鱼肉彻底烫熟,朱襄这一盆酸菜鱼就做好了。
如果重口味的人,还会再炒一锅红油浇到酸菜鱼上。但秦王柱和荀子年纪都较大,子楚脾胃又弱,朱襄就没有弄那么刺激。
做好最复杂的酸菜鱼之后,其他的菜就简单了。有膳夫帮忙处理食材,朱襄只需要动锅铲,很快就将饭菜做好。
最配酸菜鱼的就是大米饭。朱襄用从南边拿来的新米蒸了一笼大米饭,又热了瓶米酒,才去换衣服擦身体。
虽然吃饭时也会出一身汗,但与秦王同桌,朱襄还是要随时保持身体整洁无异味。
朱襄虽看着在秦王面前很“肆意”,其实很注意细节。蔺贽常常笑他太过小心谨慎。
虽然秦王不一定在乎,但小心无大错。朱襄在战国生活了这么久,学到的最大本事就是如何以看似嚣张的背手外八字,实则战战兢兢地在薄冰上行走。
“君上,酸菜鱼来了!先喝口汤暖暖身体!”朱襄殷勤地为秦王柱舀了一碗汤,然后又给荀子舀了一碗。
子楚干咳一声,道:“第三碗是不是该给我这个太子舀了?”
朱襄做出了担忧的神情:“你手受伤了?伤哪里了?”
子楚从朱襄手中抢过木勺,自己给自己舀。
秦王柱差点被鱼汤呛到。
他欢快地想,不知道子楚能忍朱襄到什么时候。在朱襄离开前,自己能不能看到一次子楚和朱襄打一架。
秦王柱还挺怀念以前子楚和朱襄“切磋”的场景,特别有趣,和跳舞似的。
朱襄看着秦王柱和荀子喝完鱼汤,得意道:“如何?是不是特别开胃,特别美味?”
秦王柱捋胡须:“朱襄的厨艺还是如此精湛。”
荀子淡淡道:“尚可,清淡些更好。”
朱襄道:“荀子不爱吃带辣的菜,下次我做清炖的鱼。江团清炖也很美味。”
荀子应了一声,朱襄继续为秦王柱和荀子布菜。
秦王柱道:“布菜的事交给宫人来即可,你也快些吃。”
朱襄这才放下筷子。
所有厨子做菜的时候都会尝尝味道,朱襄已经尝了个半饱。他吃了一会儿,就放下了筷子,去厨房里切水果盘。
秦王柱十分无奈:“切个水果,他还需要亲自去?”
“他闲不住。”荀子道。
秦王柱失笑:“是闲不住。听闻他去东瓯又斩了恶龙,不知道是何恶龙。”
子楚道:“朱襄在路上说他没斩过恶龙。”
秦王柱道:“寡人也相信他没有斩过恶龙,但肯定斩了些什么,不然怎么会有这种传闻?”
蔺贽道:“可能是很大的蛇?”
蔡泽皱眉:“如此危险?怎会让朱襄亲自动手?”
子楚猜测:“或许朱襄只是看着,命令护卫动手?”
蔺贽点头:“有可能。就朱襄那身手,怎么可能亲自斩蛇?”
蔡泽仍旧皱眉:“还是危险。他不该在一旁观看。”
朱襄端着几盘切好的水果放到桌子上,水果上还插着便于取用的小竹签,柰果等甚至削成了兔子模样:“什么危险?”
秦王柱道:“我们在聊你斩灭恶龙之事。”
朱襄哭笑不得:“我没斩过。”
秦王柱道:“寡人知道肯定不是龙。你斩了多大的蛇,才会被人认为是龙?”
朱襄使劲摇头:“我连蛇都没斩过,我什么都没斩过。我就带着秦军给东瓯种地……”
荀子半合的眼睛睁开:“秦军给东瓯种地?!”
朱襄看着荀子手伸到袖子里,戒尺已经亮出了一半,立刻屁股往远处挪动了一点:“荀子,你听我解释!”
秦王柱笑呵呵道:“荀卿,朱襄不会做有损秦国的事,且听听他说完再惩罚不迟。”
朱襄:“……”听完后还是要惩罚吗?
子楚想为朱襄说好话,蔺贽拉了子楚的袖子一下,给子楚使眼色。
蔺贽:难道你不想看着朱襄被揍吗?快闭嘴!
子楚立刻闭上嘴。
蔡泽眉头微微抽动。
朱襄看到了友人们的小动作,先给了蔺贽和子楚一个眼刀子,然后说起自己去东瓯的事。
他虽然写过文书,但只说了重要的事,现在将事情详细道来,众人眼皮子都在颤抖。
秦王柱:“你、你欺骗李牧,直接去了东瓯蛮夷之地?!”
荀子深呼吸:“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是不是永远学不会?”
蔺贽兴致勃勃:“有意思,我都想去了。”
子楚点头点到一半,看到君父不赞同的眼神,赶紧止住另一半的点头,把头扬起来。
蔡泽扶额,一言不发。他心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什么有用吗?朱襄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做什么事他也拉不住啊。
朱襄连忙道:“那只是小事,重要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他说起带着秦军帮忙抵御台风,清理田地,丈量土地,耕田播种……朱襄越说,众人脸色越古怪。
荀子率先道:“秦军出兵东瓯,当是仁义之兵了。”
他心情很复杂。朱襄有时候是思想言行皆最符合儒家理想的人,有时候又与儒家相背离,真是让人无奈。
秦王柱关注点不一样,他不敢置信道:“那自称东瓯王的蛮夷居然让秦军上岸随意行走?他是不是早就想归服秦国了?”
子楚道:“也可能他被朱襄这一手打蒙了。”
蔺贽笑道:“一般人做不到朱襄这种事,所以他没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不怪他。”
蔡泽道:“李牧应该抓住了这个机会。”
荀子瞥了几人一眼。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说得都对,只是看着他们都只关注利益,没有谈论朱襄在此事中彰显的品德和秦国的气度,让他有些失望。
不过他早就知道秦国是无礼之国,所以虽然失望,倒也习惯了。只要秦国能披上一层尊礼尚仁的皮,这天下的未来就会好许多。
“当然!”朱襄说起吕不韦和东瓯王的谈判,又说起有个可恶的东瓯贵族居然卖给他煮熟的种子。
蔡泽没好气道:“越王将煮熟的种子卖给吴国,是让吴国绝收。他卖出的那点种子,只能让一户人家绝收。他是以为长平君靠种田过活,预谋饿死你吗?”
蔺贽板着脸道:“很有可能!长平君对秦国至关重要,若长平君被饿死,秦国如折一翅!这计谋太恶毒了!”
子楚:“……”一位友人阴阳怪气,一位友人煞有其事,他应该怎么接?
子楚想了想,道:“确实恶毒。”
朱襄给了蔺贽和子楚一个“你俩认真吗”的眼神。
秦王柱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对对对,实在是太恶毒了,他居然想饿死秦国的长平君!该杀!”
荀子道:“实在是愚不可及,妄丢了性命。”
朱襄转移话题:“吕不韦说,他谈判正进入僵局,真是刚瞌睡就送来了枕头。现在秦军已经在东瓯修建港口和营地,南下练兵就更容易了。”
荀子微微叹了口气。
李牧这是南下练兵吗?算了,统一了中原之后,以太子子楚和公子政的雄心,拿下越地是迟早的事。现在施展“义兵”的手段,总比秦国以往的作战方式强。
“越人好斗,别忘记教化。”荀子提醒,“你若缺人,可从学宫多带些人去。鲁国已破,许多儒家弟子来到了秦国,你可将其带走。”
朱襄愕然:“啊?鲁国被灭了?谁灭的?”
“楚国。”蔡泽道,“春申君试图离间你,我以他离间你之事离间他和楚王,说众人皆知春申君见到你后就嫉妒你,并以楚王的名义利用楚国在秦国的人污蔑你,是想让楚王与赵王一样,受众士人唾弃。”
朱襄更加愕然:“楚王信了?”
蔡泽道:“嗯,他信了。”
朱襄心中不免生出了对春申君的同情。
他激将春申君对自己出手,引出秦国中心向楚国的人,以及那些因王位争夺与子楚、嬴小政敌对,所以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人。
只要能除掉自己,楚王和春申君不会吝啬这些人的生命和地位。
朱襄给了他们足够动手的理由,吸引了他们的视线,让自己的贸易战被隐藏在轰轰烈烈的离间计之下。
离间计是战国正常手段,贸易战可不是。即便齐国曾经做过。
当有人对嬴小政动手时,朱襄这一步闲棋再次发挥了作用。
楚国人和与子楚、嬴小政敌对的人利益相同,手段相近,很容易就让秦王联想到两者合作,下定铲除这股势力的决心。
朱襄只起了个头,其他都是蔺贽在做。
没想到蔡泽居然也顺手给了春申君一下,还是用这种……神奇的理由离间。
赵王会因为自己而让赵人离心,是因为那时他还算是赵国的“臣子”。去离间一个他国的大贤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自己真的因离间计而死在秦王手中,天下人只会骂秦王。就像是秦国离间魏王和信陵君一样。
“楚王是不是早就对春申君不满了?”朱襄问道,“春申君为了逆转不利局面,所以攻打鲁国?”
蔺贽道:“当李牧东取吴郡时,春申君坚决主战。所以那一战失利后,楚王就对春申君不满。”
朱襄更加无语:“那如果春申君不主战,楚王就拱手将江水以南大片土地送给秦国?那不是更丢脸?”
蔺贽摊手:“总要找个人承担错误。”
朱襄叹息:“希望楚国有好好保存鲁国的典籍。”
鲁国不仅是儒家的发源地,还是周朝宗邦,周公旦的封国,“周之最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东周后礼仪崩坏,周王连自己的直属地都没有了,鲁国成为周朝卿大夫的逃难地,是天下周礼保存最完善的地方,“周礼尽在鲁矣”。
这“周礼”不仅指遵循周礼的人才,也指周朝几百年的典籍。
“楚人动手太快。”尝到了咸阳学宫的好处后,秦王柱听到了楚国灭鲁的消息,心疼极了。
鲁国与秦国不接壤,秦国又不能隔着三晋去攻占鲁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楚国抢了先。
“可能正因为鲁国在周中的重要地位,春申君才会选择灭鲁来讨楚王欢心。”蔺贽道,“当日我出使楚国时,楚王对咸阳学宫赞不绝口。或许楚王也想建造一个学宫。”
荀子对此嗤之以鼻:“楚国会任用外来人才?”
朱襄接嘴:“楚国如果愿意任用外来人才,屈原就不会投江了。”
众人皆嘴角微抽。朱襄这句话也太损了。
“不管能不能,先做个样子。”蔺贽道,“春申君亲自领兵,应该会保护好鲁国的典籍。”
荀子叹气:“鲁儒们也带了一些典籍入秦,只是数量只占鲁国所藏典籍的极小一部分。”
朱襄拍着胸脯道:“荀子,我马上准备和楚国做棉布生意。我去把他们掠走的鲁国典籍买回来!”
荀子斥责道:“满口买卖,粗俗!”
朱襄垂着头听训。
荀子道:“换得后好好整理,让人多抄几份再送往咸阳,以免丢失。”
朱襄乖巧道:“是。”
蔺贽对朱襄挤眉弄眼。荀子就是嘴硬!
“不仅鲁国被灭了,卫国也几乎已经成为魏国附属。”子楚道,“魏王为了挽回逼走魏无忌的威信,执杀卫国国君,立他的女婿为国君。”
朱襄疑惑:“执杀?”
“魏王命令卫国国君去拜见他,卫国国君去了之后,他就把卫国国君抓起来杀了。”蔡泽脸上露出嘲讽的冷笑,“他以为这么做,能挽回自己的威信。”
秦王柱摸了摸脑袋:“这……这居然比我君父还过分。”
秦昭襄王最大的黑历史就是诱骗楚怀王入秦后将其囚禁,致使楚怀王在秦国郁郁而终。
但即便是秦昭襄王,也只是软禁楚怀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是不准他回国。命令他国国君前来拜见,然后直接杀掉,这也太……
荀子默默喝了一口米酒。连秦王都认为魏王此举太过,魏王,哼。
朱襄也默默喝了一口米酒压压惊。
此时礼乐崩坏,一个国君比一个国君寡义无耻。对比来对比去,被中原文明排斥在外的蛮夷秦国国君和楚国国君,居然道德还稍稍高一些了。
魏王此举居然比战国大魔王、良心深海沟秦昭襄王还令人不屑。这是什么让人笑不出来的地狱笑话?
再喝一口米酒压压惊。
在原本历史中,魏王会在公元前252年才执杀卫怀君,因为信陵君窃符救赵留在了赵国,秦国十分高兴地出兵魏国,在公元前254年迫使魏国向秦国臣服。
原本卫国处于几国交界处,经常被韩魏赵揍,最后一次是被魏国揍了,向魏国臣服。现在见魏国都向秦国臣服了,作为小国的智慧,卫国自然便向秦国示好。
魏王心里憋屈,又不敢去找秦国,思来想去,就命令卫国国君来朝见他。待卫怀君到达魏国后,就把他抓起来杀了,立自己女婿为卫国国君,将卫国完全纳入魏国的招数,来消弭心中对秦国的憋屈愤恨,提升自己的威望。
现在魏无忌跑去为赵国戍边,直言不会再回魏国。秦国大将廉颇攻韩,时不时地在魏国边境上晃悠过界,魏王心慌了。
他知道秦国不来攻打魏王,正是因为信陵君的震慑。
秦国不是打不过有信陵君的魏国,只是很麻烦,所以先绕开魏国。
现在信陵君离开了魏国,所有魏国贵族都知道,秦国人可能要打过来了。
魏王在排挤猜忌魏无忌的时候,朝中群臣都认可了。
虽然有同情魏无忌的人,但他们不能忤逆魏王的意见。而大部分魏国贵族对魏无忌不仅心存嫉妒,也不满信陵君的处事行为。
信陵君结交朋友和收留门客不看出身,只看才华和自己的眼缘。他常常与一些庶民门客平等相交,连姐夫平原君都曾经对此颇有微词。魏国贵族,特别是与信陵君同为魏国公子的一些人,对信陵君就更加不满。
信陵君每次掌握权力,都会将手下门客安插在重要职位。
这在战国是惯例。贵族的家臣,就是在贵族得势的时候充当下属的。
但信陵君许多门客出身不好,比如他带去冲锋陷阵的先锋居然是个屠狗之辈。魏国贵族厌恶这些人站在自己头上,获得自己立不了的功劳。
所以魏国贵族既敬仰魏无忌,依赖魏无忌,又“瞧不起”魏无忌的处事。
这一切在魏无忌展现出离开的决心后就不一样了。
魏无忌还在魏国的时候,即便他们对魏无忌不好,秦国攻打过来时,身为魏公子的魏无忌还是会为魏国卖命,所以他们肆无忌惮。
魏无忌去了赵国领兵戍边,将来魏国出事,魏无忌鞭长莫及。
于是魏国朝堂对魏王的不满声音日益加重,希望魏王赶紧讨好魏无忌,求魏无忌回来,魏王的威信一落千丈。魏王便再次拿卫国开刀,来提升自己的威望,发泄自己心中的憋屈愤恨。
卫国就那么点地,现在是几国的缓冲地带。魏王就算占领了这一块地方也没有利益,还因为对待卫国国君的野蛮行为而让人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