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背着手皱着眉头,看向地图上的蓝田。
半晌,嬴小政道:“楚怀王攻打秦国时,秦国本来难以抵挡,后游说魏韩赵三国趁着楚国国内空虚,攻打楚国,让楚国首尾不顾……”
嬴小政顿了顿,然后眉头舒展,朗声笑道:“原来如此,魏韩赵攻打的江淮一带,是楚国封君云集之地。”
李牧欣慰地点点头。
嬴小政看着老师的肯定,顺着这个灵光梳理下去。
“楚国与周一样,楚王决定出兵,封君带着自己的军队一同出击。魏韩赵攻打封君的城池,比起一口气攻灭秦国,之后不知道是否能赏赐多少城池,他们更担心自己的封地。所以楚王想进,他们想退,楚国攻势放缓,士气低落,导致蓝田惨败。”
“蓝田败象初显的时候,封君就立刻以此为借口撤兵,才导致楚王惨败。”李牧补充道,“此时有很多封君将领出兵只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
秦昭襄王的舅舅便是如此。
封君攻打的临近自己封地的城池,就属于自己的封地,不属于封君的国家。
嬴小政道:“若我们只出兵攻打某几个封君,或许楚王不会出兵相助?”
李牧道:“政儿,再想想,想想我最擅长什么。”
嬴小政本想说“水战”,但话快出口的时候,他将话咽下,多思考了一会儿。
老师擅长的是水战吗?当然。
但老师最擅长的是水战吗?当然不是!老师是在雁门郡打匈奴成名!最擅长的是平原骑兵奔袭战!
嬴小政深吸一口气,不确定道:“老师,你该不会想派出几支骑兵,分开骚扰不同封君城池,让他们首尾不顾,引发混乱?”
李牧微笑道:“政儿能想到这一点,可出师了。”
嬴小政先扬起得意的笑容,然后想起自己要喜怒不形于色,忙把笑容压下,板着脸道:“但这样对我们有何好处?”
李牧道:“我只负责看到战机。至于有什么好处,就看朱襄如何想了。”
朱襄问道:“政儿,还要不要再想想?”
嬴小政虚着眼睛道:“不想。”
他回到椅子坐好,抬了抬下巴,示意舅父赶紧说。
朱襄失笑,说起自己的意图。
他此次是贸易战和侵袭战并用,并要辅助看上去仿佛是在正面进攻的战役。
“巴郡少田多兵,蛮人凶狠。蜀郡只要给巴郡提供足够的粮食,就能从巴郡组织一支蛮军从楚国侧腹攻打楚国,楚国国都陈都在楚国西部,若巴郡出兵攻打楚国,楚王一定会十分紧张,召集封君前往相助。”
“正面攻打,以廉公和王翦带兵最善。”
“待楚军调集之后,李牧将骑兵用舟师运往江水南岸,占领江水南岸港口,然后携带干粮长途奔袭……”
朱襄想了想,看向海岸。
“也可以从海上出兵,或者两管齐下,在两边都设立据点。楚国如今的腹地几乎全是一马平川,骑兵畅通无阻。”
李牧道:“只攻城,不守城。”
朱襄点头:“对,以……”
他咬了咬牙,道:“以歼灭和扰乱敌人为主。”
李牧道:“楚国封君肯定会想退兵保住自己的封地,而楚王不会让他们退军,因为他们退军,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楚怀王。”
“这时就该蔡泽和蔺礼出马,让他们鼓动楚国封君自立。”朱襄道,“他们的封地没了,即便楚王保住了楚都,与他们何干?”
韩非道:“无论他们、是否自立,只要传闻他们、自立,就足够!”
韩非握了一下拳头,道:“总会有封君,自立!”
李斯努力转动脑子,跟上众人的思路,道:“贸易战也能让楚王和封君产生隔阂。此战最好是等贸易战起到一定效果之后再做。”
吕不韦接着道:“没错。先让他们改粮为棉麻,又将库房里粮食全换做棉布和其他贵族享受的物品,这样再出兵,他们就没有足够的兵粮,会乱得更快。”
“楚王应该不会购买太多棉布,或许楚王有粮,封君没有。”李斯继续道,“楚王一定会以兵粮为威胁,让封君不准退兵。”
韩非道:“或许还会有,民乱!”
蒙恬焦急地挠了挠脑袋,很想也跟着说点什么。但其他人语速太快,他跟不上。
蒙恬都要急哭了。
他本来以为李斯至少与他持平,怎么就自己跟不上?连中途来的韩非都跟上了!
我难道要成为阿父第一,未来也靠着抱大腿当副将过富贵日子吗?
朱襄道:“这是一个长线计划,若成功,我们可以再次与楚国划水为治。”
李牧挑眉:“划淮水而治?”
朱襄轻笑:“那就看李牧将军和王翦将军的本事了。”
李牧道:“那就划淮水而治吧。”
嬴小政不满:“为什么不能直接灭掉楚国?”
朱襄道:“楚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的王和封君就不会结成一条心。所以楚国需要最后灭。”
李牧半开玩笑道:“哪怕只剩下一个楚国国都,也算楚国还在。”
嬴小政捏了捏下巴,道:“好吧,便宜他们了。”
朱襄道:“拿下江淮平原还有个好处。江淮平原也是产粮大区……”
朱襄说到这,不满道:“江淮平原水土条件如此优越,楚国好歹也经历了吴起变法,怎么良田还粗放管理,仅有少数贵族田地使用了牛耕和铁农具?”
嬴小政道:“舅父,难道你还指望楚国庶民的地里用上铁和青铜做的农具,让耕牛为他们耕种?农具和耕牛比庶民的命贵多了。”
朱襄道:“政儿,你别向他们学。”
嬴小政无语。舅父,你觉得我傻吗?我曾大父的曾大父都在为农人提供农具和耕牛,我还不如曾大父的曾大父吗?
朱襄道:“这是一个长线计划,我先报给君上,让君上与朝中诸公……”
嬴小政打断道:“还是别让大父和朝中诸公商议了,我怕他们会泄露给楚国。”
朱襄道:“那就让君上自己想?”
嬴小政看着刚刚还很睿智的舅父,现在突然说起了蠢话,懒得理睬。
舅父一向这样,一会儿聪明,一会儿蠢笨,都不知道是不是演出来的。
大概率不是。
嬴小政不知道,朱襄现在的行为,在后世叫做“智商时不时掉线”。
朱襄没发现自己哪里没说对。他又与众人商量了一会儿,开始安排接下来的事。
他一点都没想过,秦王会不同意他的献策。
哪怕他说先打楚国,直接决定了军国大事,秦王也一定会同意。
朱襄不是有这个自信,就是自然而然便如此想了,众人也是如此。
吕不韦继续北上,在楚国经商。
这次他不仅要向封君推销棉布、东珠、越地稀有毛皮等“奢侈品”,偷偷教给他们如何种植棉布,还要借经商的机会,完善楚国的山川城池图。
李牧根据朱襄现在画的地图,将行军路线已经描绘了出来。吕不韦现在就是要把李牧预定的路线都踩一遍,将这块地属于哪个封君,封君家族的品性和习惯如何,耕地和税收情况也要打探清楚。
王翦得到秦王任命之后,就会去巴郡练兵。
朱襄说他和廉颇都可以去巴郡,但廉颇在攻打韩国,将来恐怕也会在他最熟悉的三晋之地。去巴郡的将领,定会是王翦。
王翦有些紧张。
他在给李牧当副将的时候,虽然积累了许多经验,也增长了许多自信,但自己当主将还是头一回。
何况还是攻打楚国。
有白起珠玉在前,王翦不敢自比武安君,但也想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成绩。
此刻他要募兵、练兵,安营扎寨攻打楚国,所有事都自己一力承担。其中压力之大,让他想一想就觉得晚上睡不着觉。
李牧安慰他,当年他在雁门郡就这样。现在王翦终于要走出第一步。
王翦无语。李牧这是安慰他,还是在损他?
啊,对不起,我现在才走出第一步。
王翦没好气道:“为何你要来秦国?若你不来秦国,秦国之后将领最出色者必定是我,我不需要募兵练兵,直接领着秦军百万大军指哪打哪。”
李牧道:“嗯,抱歉,我来秦国了。”
王翦差点想和李牧打一架。
朱襄得知此事,赶紧带着嬴小政来起哄,大喊“打起来打起来”,然后被李牧、王翦压着练了许久的剑和骑马,痛苦极了。
嬴小政笑得“嘎嘎”叫。
老师和王将军打起来他很高兴,舅父难过他就更高兴。
朱襄定下此事后,让人一路疾行送往秦国咸阳。
秦王柱得到朱襄的加密特急,吓得不敢打开信。
他拉着子楚的手哽咽道:“朱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写急报?”
子楚也很担忧,但还是劝慰道:“只是急报,或许又南下带着秦军种田而已。若真有什么大事,恐怕李将军和王将军会亲自来送信。”
只要不是朱襄、雪姬和政儿出事,就不算大事。
哪怕吴郡丢了都不算大事。
秦王柱深吸一口气,道:“也对。”
他扶了一下胸口,打开信,然后信差点被扯成两半:“朱襄要攻打楚国?!”
子楚差点吓得心跳过快晕厥过去:“朱襄领兵攻打楚国?!”
蔺贽和蔡泽接到秦王的召见急匆匆赶来,闻言大惊失色。
蔡泽:“朱襄去楚国了?!”
蔺贽:“朱襄打到楚国哪了?他怎么还能亲自领兵?李牧和王翦呢?政儿和雪姬不拦着?”
秦王柱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朱襄说,他发现了攻打楚国的好时机。”
子楚、蔡泽和蔺贽三人同时给了秦王柱一个大不敬的眼神。
君上,你老人家能不能说话大喘气?朱襄发现了攻打楚国的好时机,和朱襄要攻打楚国是一回事吗?!
秦王柱乐呵呵道:“朱襄真是给了寡人一个大惊喜!”
子楚、蔡泽和蔺贽默默地看着秦王柱。
君上,你才是给我们一个“大惊喜”。
秦王柱这才发现三人的眼神和表情都不怎么对,疑惑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给这三人造成了怎样的混乱。
“咳,来,一同看看朱襄的信。”秦王是不可能道歉的,永远不可能道歉的,秦王柱立刻转移话题。
三人叹了口气,乖乖入座。
朱襄先简单描述了自己的计谋后,就将李斯、韩非、蒙恬三人所做笔录寄了过来,让秦王柱自己看。
三人记录都有疏漏,合在一起勉强能看出整场会议的全貌。
秦王柱看着绘声绘色的记录,脸上不由浮现慈祥的笑容:“政儿又有成长了。”
三人也微笑颔首赞同。
“如此看来,确有可为。”秦王柱道,“只需稍等几年。”
对楚国,稍等几年便可让其生乱,秦王柱等得起。
不,秦国等得起。秦王柱突然有点黯然。至于自己等不等的起,唉。
“子楚,此事交由你做。你们三人做,切记不可告诉他人。”秦王柱语重心长道,“此事连寡人也不插手。”
子楚心头一凛。
他起身跪下,叩首道:“谨遵父命!”
这不是君王对臣子的命令,而是父亲对儿子的命令。
秦王柱认为,他可能等不到这一日,所以这个计划,要让子楚来完成。
子楚即便心中对秦王柱的父子亲情没有那么纯粹,此刻心里也难免怅然。
“儿请亲往蜀郡、巴郡!”子楚道,“替父巡游天下。”
此时秦王、封君、地方官员都有巡视领地的习惯。太子得秦王托付,也可代替秦王巡游天下,督促百官。
秦王柱年老体弱,让太子子楚替他巡游,六国和秦国朝堂都不会警惕。
“准。”秦王柱同意后,叮嘱道,“小心身体。”
子楚磕头后起身:“儿知晓。”
“三晋之地就让廉公随意打一打,能打多少是多少,让六国以为我们重点仍旧在三晋。”蔺贽笑道,“接下来,我恐怕也要去一次南秦了。要吞掉楚国的地,新的田赋政策推行在即。”
蔡泽道:“我坐镇咸阳,辅佐君上。”
秦王柱微笑颔首。
虽然自己可能等不到楚国覆灭那一日,但见到如此后辈,他也算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