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笑道:“你年龄太小,名声也不如朱襄,世人顶多夸你勇武。我会蒙面扮作护卫与你一同上战场,别怕。等此战结束,我先坐船回战船上,再跟着大军重新回到吴郡。你只和你舅父说我来过了,不要被他人知晓。”
嬴小政严肃道:“是!”
然后他摩拳擦掌。
梦中另一个我,你没有军功吧?你甚至都没亲征过!你和君父一样弱!
另一边,广陵城下。
朱襄命令焦匀出击后,楚军乱得更快了。
焦匀就像是一把锉刀一样,若此刻有人能从高空往下看,每一次焦匀的骑兵擦过楚军的军阵,就能让楚军军阵边缘线变得模糊。待楚军军阵的边缘线重新凝实时,楚军军阵就会缩水,边缘线往后退好几米。
更可怕的是,焦匀这把锉刀来回锉了楚军军阵几次后,边缘线的模糊就像是池塘里的波纹一样,渐渐朝军阵中间扩散。
军阵中间本就因为耕牛乱冲和蒙恬带兵袭击而出现乱象,逃亡的被强征民夫兵卒裹挟着更多的楚兵抱头鼠窜,楚军军阵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项燕被南楚君的车架拦了一下,不仅错过了重整军队的最好时机,还被蒙恬偷了令旗——蒙恬先一刀砍下了南楚君的旗帜,然后他身后一个将领弯弓搭箭,居然一箭将项燕的大将旗帜撕裂。
项燕领兵多年,第一次受到如此耻辱。
他怒气上头,居然一刀将混乱中拦着自己的马一矛刺穿,终于来到了蒙恬面前。
蒙恬大喊:“项燕来战!”
然后掉头就跑。
项燕:“……?!”
蒙恬跑的时候,他身边的骑兵也跟着一起跑,似乎来之前就约好了,十分默契。
他们都一边跑一边大喊“项燕,吃我一剑!”“哈哈,项燕找死!”“项燕败了!不堪一击!”之类的屁话,声音十分响亮,逃得十分迅速。
项燕气不打一处,拍马就追:“别逃!”
蒙恬和他身边的秦兵根本不理睬他,驴唇不对马嘴的继续大放厥词。
他们的声音很大,压过了项燕的喊声,好像项燕真的被他们打得抱头鼠窜,而不是他们掉头逃窜似的。
蒙恬带的这支骑兵都骑术一流,在乱军之中把项燕遛得团团转,项燕根本摸不住他们的马屁股。
项燕有心让楚军拦住他们,但楚军已乱,蒙恬这支骑兵虽在逃窜,阵型却十分整齐。楚国散乱的兵卒见到穿戴整齐的秦兵冲来,吓得转身就跑,根本无人阻拦。
项燕见状,气得目眦欲裂。
我楚国好男儿,为何连秦兵都不敢挡了?他从来没带过这么胆怯的兵!
“将军,别追了!现整兵要紧!”
在项燕差点被蒙恬气得失去理智的时候,副将赶紧劝道。
项燕深呼吸,强行将自己怒火压下,勒紧缰绳,停止追击。
蒙恬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也停止了逃窜,反身弯弓搭箭,准头虽不好,没有射中项燕,但射中了项燕周围的楚兵。
“你老母的!”一向以贵族姿态要求自己言行的项燕,被蒙恬这一箭气得爆粗。
蒙恬大喊:“项燕已经中箭!”
然后他一边喊,一边又射了一箭,还是没中。
他带来的秦军也弯弓乱射,一边射箭一边乱喊,喊“项燕中箭”“项燕已死”“项燕别逃”的都有。
乱七八糟的声音传出去,有不少楚国逃窜兵卒也跟着喊。
他们不知道哪句话是正确的,思维更加混乱,战阵几乎全部崩溃,连持着阵旗的伍长都慌乱了,阵旗乱晃。
项燕虽然被蒙恬气得够呛,但领兵多年,他还不至于真的失去理智。
他立刻命令副将率兵追击胆小如鼠又胆大包天的蒙恬,自己重新竖起旗帜,命令楚军冷静下来,督军和底层将领归拢安抚楚兵,迅速结阵。
出战时旗帜损伤常有,项燕不止带了一面令旗,现在立刻挂起了第二面。
其实在他令旗被撕裂的时候,他就该挂起第二面令旗了。但蒙恬一边放狠话一边掉头就跑,实在是把他弄懵了,不由自主就追了出来,没有及时更换令旗。
当项燕重新竖起大将令旗之后,楚军的混乱变弱了一些。
他自己带来的精兵都立刻停下了混乱,重新整队;南楚君的军队虽然仍旧有些混乱,但毕竟是经过了许多次训练和战争的老兵,也停止了抱头鼠窜;只有强征来的民夫和兵卒还在继续逃走,完全不听指挥。
甚至还有人大喊“项燕没死,快逃”,跑得更快了。
项燕立刻变换令旗,命令所带的精兵斩杀逃兵。若不斩杀逃兵,逃兵会再次冲乱正在整备的楚军。
蒙恬大喊道:“乡亲们!项燕烧毁你们的田地家乡,杀死你们的亲朋好友,还驱使你们来广陵送死!横竖都是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蒙恬身后的秦兵也在大喊“乡亲们报仇啊拼了!”,听得项燕手一抖,马差点冲出去。
你们这群秦人和谁是乡亲?!
蒙恬和秦军驻扎在南秦这么久,又接纳了许多楚国流民,鹦鹉学舌像模像样,逃兵们真的听懂了。
有个逃兵刚被督战刺中,正想跪地求饶。
看着督战冰冷的表情,逃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朝着督战扑了过去。
“你祖宗的!拼了!反正我全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了,哈哈哈哈!”
当朝着督战扑过去的时候,那个胆怯的汉子突然大笑了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他被督战一剑一剑地刺中,手还死死掐在了那督战的身上,硬生生地将督战压倒在地。
死了。
督战身边的楚兵吓得赶紧把他推开。
推不开。
他们砍掉了那个逃兵的手,才把被压倒在地的督战救起来。督战脖子上有两圈深深的淤青,疼得说不出话来。
不止这一个逃兵在反抗。
当有人开始反抗的时候,濒临死亡而爆发的勇气就像是丢进了火星的油锅,轰然迸裂。
焦匀此刻也在楚军外围切割。
他一边冲散楚军军阵的边缘,一边高喊劝降。
跟随毁了你们家乡的项燕和南楚君就只有一个死字。但若项燕和南楚君战败投降,你们全部都能继续在家乡活下去。
朱襄公不杀战俘!
朱襄公还会给战俘分田!帮战俘重建家园!
朱襄公都留下来帮广陵人守城了,他也一定会帮助你们!
焦匀的话比蒙恬的话更加刺中人心。
长江北岸的人,没有谁没听过朱襄公的名声。
之前他们可能因自己是楚人而对秦国的长平君不屑一顾,可能因为忙于生活太过麻木认为事不关己,但现在他们一无所有,连唯一的一条命都快没有的时候,他们想起了朱襄公的名声。
朱襄公仁善爱民,亲自下田指导庶民耕种,甚至写信希望项燕和南楚君不要屠城焚城。项燕和南楚君拒绝之后,朱襄公居然帮助广陵人守城。
如果我们向秦人投降,朱襄公绝对不会屠戮我们!绝对不会!
想到这里,哪怕再麻木的长江北岸楚人都心生愤懑。
朱襄公是秦人,连战俘都不会杀!你项燕和南楚君都是楚人,我们驱赶了城里的秦军投奔你们,明明是功臣,却被你们烧毁家乡杀死家人!
究竟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乡亲?!
逃兵中也有能言辞者,还有曾经读过书的士人。
他们对项燕和南楚君怒骂,对面前对自己举起屠刀的楚人怒骂。
同样是楚人,你们为什么要烧我们的家乡,逼我们去死!
我们被秦人占领的时候,日日盼着楚王前来拯救。待你们一来,我们拿起武器赶走秦人,为你们打开城门,用竹篮装着食物用竹筒盛着水来犒劳你们。
你们却怎么对待我们?你们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
为什么?!
有逃兵拿起武器与楚兵对刺时怒吼。
有逃兵掐着楚兵的脖子哭问。
有逃兵临死时死死抱住楚兵的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努力睁开着已经看不清的双眼,死不瞑目。
在屠城和焚城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对这种残忍的事已经习以为常的楚兵,那颗已经坚硬的心终于出现了裂痕。
“哈哈哈,都是楚人,你们就是下一个!”
“你和我都是庶民,都是兵卒,你不比我高贵!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死去了的逃兵的声音就像是魔鬼的低语,在同样是庶人的楚兵耳边徘徊。
兵过如篦是世间常态。
他们抢夺钱财屠杀平民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是被兽王率领的野兽。
但他们屠杀的人混入了他们的队伍,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说着与他们类似的楚语,刚才还在与他们并肩作战。
现在他们将兵器刺入战友的身体,与他们站在“兵”的角度上去屠戮“民”完全不一样。
这些人的怒吼哭泣和诅咒终于能入了他们的耳朵,进入了他们心中,引起了他们的思考。
军队中的兵卒本来应该是一个个没有感情的零部件,只听从将领和令旗指挥。
当他们开始思考时,就代表着军阵这台不需要兵卒思考的仪器要乱掉了。
我们做得真的正确吗?
他们的诅咒会成真吗?
我和他都是楚国庶人,都是楚国将军和封君眼底下如蝼蚁一般的庶人。现在我们能以惧怕秦国进攻为由烧他们的家乡杀他们的亲人,若有一天秦国的兵锋推到了我们家乡呢?
不,不能思考,不能这样想,不能产生动摇!
如果开始思考对错了,那就无法挥舞手中的武器了!
朱襄没想到楚军会乱得如此快。项燕的令旗重新竖起来之后,楚军的骚乱只停止了很短的一瞬,迅速变得更加混乱。
他虽然没料到这一幕,但他准备好了如果出现了这一幕,该如何应对的手段。
朱襄命人吹响号角,亮起写着“长平”二字的旗帜。
挥舞。
所有守军整列,出击!
城楼上再次敲响战鼓,吹起号角。
城墙上的广陵城士人,原本自认为是楚人的士人都骑上了马或乘上了战车,防线上的守城兵卒撤掉了栅栏,用木板盖上了壕沟,打开了矮墙上能对外推开的厚重木门。
守城必打野。所有守城的防线上都预留了城内兵马可以出击的路线。
现在广陵中的守军顺着这条路线,离开了原本准备死守的城池,冲向了南楚君和楚将项燕所率领的楚军。
城里睡觉等候换防的人都爬了起来,披甲出发。
朱襄也披上厚重的皮甲,戴上了连脖子都防护住的头盔,站在了前面立着盾牌的战车上。
身为主将,他也要出发了。
在战车上,有一面战鼓。朱襄拿起了鼓槌,大声唱起了战歌。
《秦风·无衣》。
朱襄是用楚国话唱的战歌,而这首战歌,几乎每个楚国士人都会唱。
因为这首战歌,原本就是秦哀公为救楚国发兵时所赋。
岂曰无衣问的不是秦人,而是问快被灭国的楚人;
与子同袍说的也不仅仅是秦军,也是准备复国的楚军;
修我兵戈战甲,秦人与楚人一同出战,战胜同一个敌人,同战袍,同进退!
现在《秦风·无衣》再次以楚音在楚国上空唱响,楚人和秦人再次一同唱着同样的战歌,冲向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那敌人却是楚国的封君,楚国的将军!
项燕和南楚君都是知道《秦风·无衣》的,很清楚《秦风·无衣》的创作背景。
所以他们听到《秦风·无衣》唱响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可真讽刺啊。
秦国人和楚国人再次一同唱响了这首战歌,居然是这种情景,真是太讽刺了。
项燕从未胆怯的心,现在都生出了胆怯。
他眼前浮现出自己死在自己剑下的楚国士人不甘心地怒吼。
楚人为迎接楚军在城中引发骚乱,逼走了秦军。他们开门献城,带着灿烂的笑脸箪食壶浆迎王军。
然后,他们的王军逼他们背井离乡,要焚毁他们的家乡。
那时城中有很多士人反对,甚至一些士人在楚国名声赫赫,曾经拜见过项燕或者南楚君。
他们跪着哭求项燕和南楚君,之后指着项燕和南楚君怒骂,还有人拿着剑向项燕和南楚君冲去,被拦住后自刎。
他们都在怒骂自己和南楚君,怒骂默许这件事的楚王。
他们全都在后悔,后悔开城门迎来一群畜生禽兽!
项燕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
要抵挡秦军,只有这一个办法。至于引起的乱子,那是南楚国、南楚君的事。
给这个令人愤恨的叛徒留下一些乱子,项燕和楚王都很乐意。
他们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想到那些乱子所付出的代价。就像是项燕领兵作战时,从来不会将战亡的一个个数字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对兵家而言,对将领而言,对高高在上的楚国贵族而言,就是如此。
一直都是如此。
但为何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思考对错了?项燕仰头看向疾驰而来的青铜战车,那辆有着长平君旗帜的战歌。
他看到了披甲的长平君,正奋力敲打着战鼓,看着很不熟练的样子。
项燕能看出来,长平君估计从未敲响过战鼓,乘坐过战车。
长平君在战车上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敲的鼓点乱糟糟的,完全没有节奏可言。
若不是他身边有人扶着,恐怕他都要被战车甩出去了。
长平君这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被自己逼得上了战场,没有乘坐过战车的人被自己逼得站在了战车上,没有敲响过战鼓的人正乱糟糟地敲着战鼓。
自己还真厉害。
项燕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又苦涩又释然。
“鸣金,退兵。”项燕笑着道,“我败了,彻底败了。”
项燕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他仍旧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不这样,要如何抵挡住秦国的兵锋?
李牧实在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啊。
他甚至知道,就算这样也不一定能抵挡住秦国,只是给秦国制造些许麻烦,让秦国先吞并其他五国再打楚国的主意。
他只是延缓楚国灭亡的时间,争取楚国在他闭眼前别灭亡而已。
为此,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那些怨声载道的楚人也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楚国而已。
项燕此举没有半点出自私心,甚至是以自己的名声为楚国谋划。
他难道不知道做这样的事,即使他回到了楚王身边,不会被南楚国的民怨摧毁,但他的名声也彻底毁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楚王同意他做这样的决定,把他借给南楚君做这样的事,就是存着之后可以用这件事名正言顺地让自己离开楚国朝堂,刚刚崛起的项氏立刻被楚王控制吗?
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知道啊!!
他全都知道,他全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无论是之后郁郁而终,还是被族人埋怨,或者被天下仁人志士指着脊梁骨骂,死后声名一片狼藉,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的名声肯定会被廉颇更差。因为廉颇的剑尖是对着燕国,而他是对着楚国自己人。
哪怕他再怎么对将士说,不要有心理负担,南楚国已经不是楚国,南楚人也已经不是楚人,但他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可他做了这么多准备,还是败了,一败涂地,败在了从未上过战场的长平君手中。
这是何等讽刺啊。
项燕治军的本事是极强的,即便广陵城的守军已经冲锋,楚军内部强征来的兵卒民夫已经叛乱,项燕下令后,楚军精兵还是迅速收拢阵型,朝着项燕指挥的方向撤退。
南楚君被保护在军阵正中央,已经吓得瘫软。
项燕离开前,回头再次看向长平君的车驾。
长平君确实没有驾驶过战车,就算有人扶着,他也狼狈地摔倒了,摔得头盔都歪了,看着可笑极了。
朱襄扶着战车两旁的围栏站起来,顾不上手臂上的淤青和歪掉的头盔,再次敲响了战鼓。
浮丘和李斯站在他身旁两侧,一边努力扶住他,一边努力帮他把头盔扶正。
他可笑的模样也落入广陵城的守军,落入原本是楚人的广陵城士人眼中。
他们眼眶一热,手中的兵器攥得更紧了。
《秦风·无衣》唱得更响了。
有史记载,南楚国立,拜项燕为将,攻广陵。
长平君亲上战场,奏战鼓,唱《无衣》,却南楚军五十余里乃还。
后南楚军遇秦太子亲自追击。秦太子逐南楚君近淮水,被长平君派人叫回。
差点跑到淮水的嬴小政匆匆回来,见到浑身带伤的朱襄,大惊失色:“舅父!谁伤的你!”
朱襄尴尬道:“战车上摔的。”
嬴小政:“……”
他深呼吸,真想训斥朱襄,就被朱襄劈头劈脸地骂道:“你不要命了吗!就带着一万人,不到十日干粮,追项燕追到淮水去了?你以为南楚国就那么点兵?如果不是你撤得快,我就要出使南楚国去捞人了!要不要我上书你阿父,直接派你去楚国当质子?李牧呢?就由着你闷头往前冲?!”
嬴小政捂住耳朵。
别念了别念了,耳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