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将。”
科林站在病房的落地窗前,听到身后脚步声,似哭非笑地回首。他想挤出一个笑容来,但实在太难看。
“怎么样?”
“您是问哪方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霍延己和科林目前处于同一种境地。都失去过爱人,都独自存活。
科林握了握拳,尽管躺了一个月,身体却还是有种力量充沛的感觉,十分健康。给他检查的医生说,按照检查的各项标准,他起码还可以再活六十年。
六十年。
真不知道是祝福还是诅咒。
“卫蓝的碑在主城。”
科林怔了怔。
“之前没有告诉你。”霍延己道,“她在污染指数清零之前选择了安乐死,并申请了遗体迁回主城。”
三年前污染被极乐之眼回收、畸变者开始陆续死亡后,普通民众的尸体仍旧以焚烧为主,但高层多数都保留了遗体。
霍延己走到窗边,与科林并肩站着。他道:“但她的遗体不在墓里。”
科林侧着头,错愕道:“那在哪儿?”
“展示柜。”
“……什么?”科林有些失声。
他穿着病号服,坐上霍延己的车,一起来到了霍延己曾经的庄园。
庄园的领地权在两年前就被霍延己充公了,不再是他的私人场所。从三年前开始,墓葬墙上的名字每天都在以千为单位增加,面积也慢慢不够用,一直扩充。
现在就像个一个巨大的纪念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行着安静的注目礼,他们或用这无数个牺牲者的名字告诫自己,曾经有多困难,又或来悼念自己昔日的朋友、爱人,缅怀灾难时期的艰难感情。
庄园中心的湖泊还在,这一百多年都没有人类工业造成的自然负担,以至于污染结束后,地表生态环境直接有了质的反弹。
在没有任何人工养殖的情况下,随时随地都能看到鱼儿跃过水面,很多都是没见过的新品种。
湖泊边的小屋也还在,不过紧挨着它新建了一个纪念馆。
纪念馆中没有墓碑,只有几具畸变者的遗体,皆为生前自愿捐献,甚至特地保留着畸变化的状态。
人与自然生物融合一体的状态被完美保留了下来,或触手,或蘑菇孢子,或兽化的手臂……
畸变者的时代结束了,但他们的牺牲精神没有结束。
人们不能忘记坍塌后期畸变者所作出的一切贡献,他们是历史的推进者,或者说创造者更为合适,是那一条条鲜红的生命谱写了过往九十年的每一天。
科林一开始没表现出太难过,毕竟距离卫蓝死掉都过去一年多了。
但看到器皿中安静沉睡、用特殊手段保存完好的卫蓝遗体时,直接双.腿一软扶着玻璃跪下了,红血丝迅速充满双眼,肩膀绷不住地抽搐起来。
“先生……”
有人拍上他的肩膀,却只听见男人
压抑不住的痛哭。
但凡闻者,双眼都忍不住酸涩。
才过三年啊。
却又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的爱人、朋友、家人被留在了过去,永远地在三年前画上了句号。
科林低吼压抑的哭声回荡在简陋的纪念馆里,他隔着玻璃,试图牵一牵卫蓝垂在身侧的手。
他们之间没有接吻,没有做|爱,只有一个浅浅的拥抱。
那一点点温度要暖他的余生,未免过于苛刻了。
独自走向未来的人都是孤独的。
纪念馆还未完全修建完毕,顶端是露天玻璃,久违的阳光撒下来,为馆中的遗体渡上一层金色的光。
卫蓝被孢子裹挟的遗体就在光下闪闪发亮,表情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
科林哭到几乎休克。
回顾三十年的前半生,他和所有人一样从地下城出来,被分配到主城,开始训练,想成为畸变者却检测出基因不合格,于是退而求次地成为底层监管者。
没过多久,他机缘巧合入军,成为一名士兵,考到霍延己部下时他很兴奋,但也仅此而已,再一步步晋升至上校。
虽然从始至终他都没什么大志向,一直随波逐流,可其中的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和平年代,每一次晋升都要靠货真价实的功绩换取。
可从前再多生离死别他都可以平常对待,如今灾难结束,再回首死在埋葬在记忆里的人,只觉得心如刀绞,痛苦得都喘不过气来。
霍延己没有进来,他站在门口,恰被阴影遮住,而挺直的脊梁又被光照得有些虚无。
张珉忽然有些说不清的难过。
为长官难过。
为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小怪物’难过。
为他们的爱情难过。
霍延己此刻站在这里,应当是割裂的吧。
他的爱人因人类失去自由,坠入黑暗,然而却不可能在人类的历史中留下光明的一笔。
他们生而对立。
被光笼罩的背影后,一定还有被阴影裹挟的正面。
张珉别开目光,眼角微红。
长官后脑的几根银发在光下熠熠生辉,明明才三十多年……这样年轻,却痛失所爱,一辈子都要割裂地活着,被理想荣誉和痛苦撕成两半。
他开始心慌了。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长官真的还能坚持地与割裂抗争吗?
张珉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在短时间里发生。
霍延己还是日复一日地处理公事,规划主城,只是偶尔会盯着某一处出神,就好像那里站着一个旁人看不见的存在。
霍延己还出具了各种备用提案,建设学校、将007整理出的电子书籍打印出来,扩充图书馆、招募普通军训进行训练,鼓励民众自然生育——
因为经过研究院检测,极乐之眼吸收掉的不仅是污染,还有地表的辐射。
人类好像逐步迈向了正轨,
虽然生活依旧贫瘠,但至少有了向上的希望。
博士从一百年前送来的资源得到了最大化的利用,对于如今只剩下不足千万的人类,人造子宫无疑是传播文明火种的唯一工具。
还有那些诸多已经灭绝的果蔬种子,各种能源科技技术……
自然界中的万物比人类更为欣欣向荣,污染时期留下了无数新品种的生物,他们没有因污染消失受到死亡的威胁,甚至开始正常繁育后代。
坚硬的背甲,庞大的身躯,富有毒性的分泌物,让人类不再占据食物链的顶端,像几百年前那样肆意捕杀它们。
人类安全区范围外的那些野生区域,依旧无人敢踏足,即便污染消失,那里的生物依旧不是能随便招惹的存在。
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
哭声渐少,生机勃勃。
霍延己在民众当中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觉得他过于独行武断,也有人认为,如果没有他,即便污染结束,人类也很难过渡黎明、步入白昼。
毕竟当时情况大家都清楚,占据高层大半的畸变者陆续死去,普通人没有能力继位,老上将负罪自杀,所有安全区如同一盘散沙……
就在一团遭的时候,许久没有露面的霍延己站了出来,整顿现状,凝聚幸存者,开始重建工作。
若没有霍延己,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怕是会真正的分崩离析吧。
还有一些恶语相向的人多是因为心虚——源于三年前的那场投票。
介于老上将认罪书的公开,他们都清楚那场投票概指的便是霍延己,只是没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此事。
怀疑、心虚、或许还有零星的愧疚。
他们一边将一边倒的投票结果归之于“精神污染”的影响,一边庆幸霍延己并没有追究这件事,并理所当然。
追究了,他们就有理由怀疑霍延己已经“叛变”,他站在了怪物的那一边。
在这个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网络的时代,消息传播还是有些闭塞的,很多人都不知道霍延己曾经传闻中的畸变者伴侣就是老上将认罪书里的小怪物,也不知道他们真的在一起过,只以为是一个类人生物看上了一个人类,就像极乐之眼山谷恶龙抓漂亮的人类回家一样。
当然,也有人发挥想象力编得比现实更离谱,《主城日报》上每天都有人投稿霍延己与小怪物狗血淋头、强取豪夺的‘爱情’故事。
要问谁被强取豪夺,那必然是霍中将。
小怪物看上了样貌别致的中将,意图抓回窝里暖床,然而霍中将还有一个未公开的伴侣,于是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三角恋故事就此展开……
也有人质疑,霍中将那个地下伴侣去哪了?
这一期日报作者也给出了回答——被善妒的小怪物杀了呗,所以霍中将至今没有伴侣,不与任何人亲近,就为了纪念死去的爱人。
多么可歌可泣的感人爱情。
这个瞎编的故事竟然得到了不少
人的认同,因为据某个结婚登记处的工作人员透露,霍中将显示已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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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两年后,张珉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极乐之眼那边的极光回收现象几乎已经淡的看不见了,夜晚的天极也恢复了幽幽的黑色。
根据研究院的监察,这意味着地表的污染性已经彻底消散。
虽然他们很想研究清楚极乐之眼下面到底有什么,桑觉与最开始的地表坍塌有什么关系。人类遭遇的灾难是必然,还是始于一团能量贪玩的离家出走……
但可惜有心无力。
科技水平不够,人才缺失,他们甚至都很难靠近极乐之眼内部,那边的磁场效应依旧不适宜人类。
到底是因为桑觉的‘离家出走’所以导致地表坍塌、污染开始,还是因为地表坍塌、地底物质松动所以桑觉才脱离了原来的位置,已经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或许千年后,科技水平恢复甚至超越历史巅峰时期的人类才有破解谜题的希望。
但在这一天,主城以及各大安全区都敲响了十八次钟声。
钟声并不凄异哀婉,反倒是绵长悠长,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