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难过更严重。”诗薇道,“常年住在这种阴暗不见光的地方,深受歧视,又在这种随时会丢命的时代,心理都会慢慢扭曲。”
“所以我们小心点。”老赫哑声道,“守旧派会猎杀低级畸变者,而低级畸变者平等地仇恨每一个人,无论你是不是守旧派。”
这就像一个逃不开的循环。
在普通人眼里,低级畸变者是恐怖危险的代表,而低级畸变者因为这些歧视开始做一些恐怖危险的事,两者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恶劣,不可调解。
“霍延己上任最高执行官后,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最不可控制的就是人心。”诗薇说,“但霍延己厉害就厉害在,他上任第一件事就力排众议,开启了宵禁制度,这大大减低了两方的冲突与伤亡。”
大多数冲突都是在夜晚发生的,而夜晚一旦不能外出,就像一盆凉水浇灭了仇恨的烈火。
宵禁虽然限制了自由,却大大提高了治安,降低了城内动乱与居民的死亡率。
老赫却道:“宵禁制度也只能治标不治本,仇恨和冲突一旦被压抑久了,容易出大事。”
“但您在……”诗薇瞥了桑觉一眼,把话收了回去,“您不是再清楚不过吗,他们之间的矛盾无法调解。”
“是啊。”老赫体质不错,爬了这么久的楼梯都不带喘的,“可人不就是这样吗,不断什么时候都没法齐心,内部斗争永不间断。”
他们顺利地来到五楼,放眼望去,一眼看不见头的走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入户门,这一层最起码住着上百个人,十分拥挤。
墙面灰败陈旧,贴满乱糟糟的广告,其中自然少不了平日最常见的开锁和黄色小广告。
余人家在最里面的第三户,只有他家门口干净整洁。
桑觉问:“没有钥匙,怎么进去?”
“等着。”
诗薇熟练地拿出铁丝,直接插进锁孔,轻轻转了几下,就听到咔哒一声,她回眸一笑:“撬锁是我们部门的人手必会技能。”
桑觉有点好奇,他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技术。
推开门,整间屋子的布置一览无余,房间加上卫生间一起就只有十二平米,唯一的窗户在床头,小到桑觉都钻不出去,只能透进一点浅淡昏白的日光。
原以为老卡尔的房子够简陋了,没想到还有更贫穷的。
不过房间闻不到一丝异味,所有物品都摆放得很整齐,看得出来主人很爱干净。
“嗒”得一声,灯开了。
老赫看了眼时间,目视前方,按下手腕上的怀表,似乎是个录音机。
他肃穆而郑重,嘶哑的声音像抽拉的生锈风箱:“坍塌历325年12月19日上午10:43分,我作为遗物整理师来到低层区13号小巷12-501,为余人先生收尾人生。”
对于低级畸变者来说,他们唯一会被尊称为‘先生’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一刻。
老赫说完放下背包,道:“开始吧。”
桑觉问:“我要做什么呢?”
诗薇扔给他一个棒棒糖,也给自己撕了一个:“小甜心第一次干这活,可以先在旁边看看。”
桑觉撕开棒棒糖的包装纸,嗅了嗅后含进嘴里,含糊道:“这些东西都要带走吗?”
诗薇摇头道:“他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会死在城内,所以没有提前委托过。只需要整理有用的东西,其他的都要丢进下面的回收箱,然后对整间屋子进行消污染处理,就算结束了。”
“那他的
遗物最终会怎么处理呢?”
“居民用不到的东西会充公,用得到的物品会出现在一月一次的慈善广场,分发给有需要的人。”
余人的东西不多,倒是很好整理,鞋子衣服这些东西都算遗物,可以留给一些实在买不起生活用品的人。
诗薇摘下墙上的便利贴,随口读出上面的内容:“今天有个普通人夸我脖子上的鱼鳞很好看,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确实有点开心。他似乎很想要一片,如果下次有机会再见,就把家里之前脱落的鳞片送给他,晒干过的,摸起来不会黏腻,希望他会喜欢……”
日期是12.1日。
诗薇递给桑觉:“不会是你吧?”
毕竟大多数普通人看到人身上长出鱼鳞,就算不一脸嫌恶,也会离得远远的,更别说夸好看了。
桑觉摘掉嘴里的棒棒糖,抿了下唇:“真的很好看。”
诗薇扬起唇角,嫣红的嘴唇含着棒棒糖的末端,牙齿发出咬合的嘎吱声:“要是所有人都有和你一样的审美,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桑觉没应声,诗薇认为是极端的守旧派杀死了余人。但之前霍延己说过,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要随意揣测任何人。
墙上的便利贴不少,他一一看去。有些便利贴很旧,有些很新,交错地贴在墙上。
【真的太可笑了,也许高层就是想把我们逼上绝路,让一个极端的守旧派成为监管者最高执行官,疯了吧?枉我曾经还把他当做偶像。】
这是在说霍延己吗?
桑觉抿了下唇,好像不管是畸变者还是普通人,对霍延己的误解都很深。
明明霍延己很好,并不极端,他只是在努力地维持秩序。
不过当年,霍延己为什么要说出那番令人误解的话呢?
【我告诉他们,霍延己出现在了灯塔前,来送畸变者的勋章,他们都不相信,或觉得霍延己在作秀……我心里也隐隐这么认为。】
【真的是够了!今天被一个令人作呕的胖子吐口水!这种油腻邋遢出口成脏的人都能得到尊重,凭什么我不能?】
【又是想干脆去死的一天,只有工作的时候才能平和的沐浴阳光……什么时候我们也能走出低层区,寻常地走在街上呢?】
【他们说,那些所谓的高级畸变者也有罪……这些人的强大成功更加衬托了我们的卑劣丑陋。】
……
【他们说,要换一个最高执行官……我有些不安?怎么换?】
【我想举报他们,换一个人成为最高执行官,我们就能得到最好的待遇吗?好像并不可以。】
最后这几张贴纸的内容有点奇怪,桑觉趁后面的诗薇和老赫不注意,把这两张摘下来偷偷塞进了口袋,打算带回去给霍延己看看。
余人住了三十年的屋子,他们二十分钟就收拾完了,一大一小两个纸箱。
大纸箱里装着余人的衣服鞋子,还有一卷被褥。小纸箱只有成年人的两个拳头大,余人的私人用品就都在那了,都是一些平日收藏的酒瓶盖。
这就是余人的一生。
最后就是消污染处理,污染基因在空气中存活不长久,但以防万一,还是要进行全面消毒。
离开的时候,老赫带着诗薇朝里面欠了欠身,表达最后的哀悼。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余人这个名字也会被彻底地尘封在居民数据库中,再难有人记起。
诗薇递来一包纸巾包起来的东西:“哝,拿着。”
桑觉打开一看,是一包坚硬的鳞片,即便脱落已久,它们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光泽。
“既然他说了想送给你,那就随你处理吧,丢掉也行。”诗薇扔掉棒棒糖的棍子,“但想要收藏你
就得小心点,别被划伤污染了。”
“好的,我会小心保管的。”
桑觉收下了这份礼物,帮老赫一起把大箱子抬了下去。
这样的遗物收取持续了一天,如果东西少,他们都多跑几家,累在一起然后送去遗物管理处,东西多就要收一家去一次遗物管理处。
但大多数死者的遗物都和余人一样,一两个小小的纸箱就装完了。
晚上六点,桑觉终于迎来了下班。
分开的时候,诗薇给了桑觉一个工作牌:“你要是觉得这份工作还可以,明天就带着它来A区1号监管局报道,我们一起出发。”
“我的工资是多少钱?”桑觉最关心这个。
“月薪二百五。”诗薇摆摆手,并起手指抛了个飞吻,“明天见,小甜心——如果你能帮我告诉霍长官,有位美丽的女士非常想邀请他共度一夜就更好了。”
“……”桑觉眨了下眼,“他拒绝了。”
诗薇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这句,跟在老赫身后消失在人群中。
熟悉的宵禁广播再次响起,还有三个小时的倒计时。
桑觉在原地站了会儿,感觉今天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老卡尔的酒水也没领,领了也不知道该放哪。
他没有家。
……
书房里,正在批阅文件的霍延己第三次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了。没有开门的声音,也没有讯息。
他站到窗户旁,注视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拨了个通讯出去。
“桑觉还在您身边吗?”
“不在了,遗物整理处六点下班。”那边传来老赫低哑的声音,“那孩子有点说不出来的怪,你要注意点。”
霍延己嗯了声:“我心里有数,您放心。”
挂断后,霍延己直接给桑觉拨了个通讯过去,很久都没人接。
就在他拿起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通讯器里响起了一道试探的声音:“是霍长官吗?”
“……是我。”
十分钟后,霍延己出现在了老卡尔曾经经营的酒馆里。
这里乱糟糟一片,东倒西歪一地人,多少都带了点伤,鼻青脸肿,到处都是酒瓶碎片。
桑觉站在吧台旁,被巡逻队的人管制住了。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却不开心地移开视线。
霍延己走过去,捏过桑觉的下巴打量了会儿,淡淡问道:“喝酒了?”
桑觉闷闷道:“嗯……”
霍延己问:“为什么打架?”
桑觉道:“他们对我动手动脚,说要带我体验一下多人运动——”
“好了。”霍延己脸色一冷,没让桑觉说完。
侧身对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巡逻队队长道:“《监管法典》四十二条,对方寻衅滋事污染骚扰在先,当下做出的反击算什么?”
“正当防卫……”
霍延己冷声道:“店里不是有监控?具体怎么回事仔细查清楚,该拘留的拘留,该罚的款一分钱都不能少。”
“是!”
他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新酒馆老板:“桌椅酒水损失你估个数。”
老板是真想说你们快走吧,可一想到一团糟的店面又肉疼,最终迟疑地报了一个数字:“差不多600币。”
霍延己把这笔钱划给了他,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牵走了桑觉。
巡逻队有苦说不出,按理说这种情况,两方都得带回监管局审讯……
桑觉像是在外面犯事被家长领走的小孩子,回去的路上闷声不吭,身上的酒香很浓,显然喝了不少。
霍延己问:“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桑觉还有意识:
“八点多了……”
霍延己淡道:“九点宵禁,为什么八点还要喝酒?”
桑觉抿着唇,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因为我不知道去哪里。”
霍延己停住,转身和桑觉面对面:“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喝醉了,但小恶龙的逻辑线还是清楚的:“你早上把背包整理给了我,还给我介绍工作,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继续打扰你,也不喜欢和我睡觉——”
霍延己皱了下眉,还没说话,桑觉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但是我真的不想一个人睡在陌生的地方……很孤独。”
“没有不让你住。”霍延己理了理桑觉打架弄乱的衣领,“给你介绍工作是为了让你更了解安全区的生活,有独自养活自己的能力,如果有天我死了——”
桑觉不高兴地打断:“你不会死的。”
霍延己垂眸,抚了抚桑觉的头发:“人都会死的,桑觉。”
桑觉咕哝着:“可我就不会……”
霍延己没听清:“什么?”
桑觉突然扑进霍延己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一声不吭。
所有人都会死,博士会死,霍延己也会死,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收回出发前对博士说的那句“我不怕孤独”。
他现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