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是一点点退化的,而是在短时间内断崖式的骤降。
沈如斟仔细问了研究员,发现征兆期可能从他刚满三岁就开始了,但因为小沈酌天生胆怯害羞,对外人本来就不多话,因而很难被发现异状。那个时候他其实还能比较流畅地说出句子,只是中间要断一两次,从整句到单词的骤降期应该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天;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这期间研究员曾经起过一次疑心,但经过测试后发现小沈酌思维发育完全正常,脑部扫描也很正常,那种颠来倒去的语序更像是幼儿学语期常见的大舌头。
沈如斟却很清楚,这不可能是小孩结巴,于是又亲自做了一次扫描。
结果竟然也没发现问题。 这个孩子的大脑发育确实正常,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更看不出被外力影响过的任何迹象。
唯一不对之处,是他的思维度高得可怕,扫描结果达到了成年人的整整26倍之多这么离谱的思维度代表非常罕见的大脑开发度,同时意味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有可能是引发幼儿语言障碍的原因之一。但这种情况毕竟太罕见了,沈如斟无法从生物医学角度上发现问题,只能找来幼儿心理学方面的专家,经过一系列测试之后,最终发现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这个孩子不是语言功能退化,而是一
他卡壳了。从三岁大脑初步发育成熟之后,小沈酌的思维量骤增太快,就像一个无限容积的水袋,突然被一把不知从哪来的高压水枪开始往里猛灌。而矛盾之处在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像个非常小的袋口,不仅没有随之扩张,反而因为水袋压强骤增而愈见缩小,因此顺理成章导致了一个结果:堵住了。
他的内心世界越丰富,表达就越困难,也越缺乏表达的勇气和动力。
如果是个活泼大胆的孩子,那绝不至于演变到如此地步,但小沈酌情况不同。他天生软弱、胆怯、容易受惊,专家说甚至不能太激进地鼓励他,只能顺其自然地等待他,等他有朝一日生出表达的动力,然后再慢慢进行诱导。
那把高压水枪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天赋的馈赠吗?没有人知道。 研究员百思不得其解,不论如何都找不出小沈酌思维度发育畸高的原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窝在那里,看书或者发呆,偶尔会突然笑起来,像从无人可知的内心世界中获得了天大的乐趣,抬头望着半空,眼睛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当时很多不明内情的人都以为小沈酌是个弱智儿,私下聊起不免惋惜,觉得浪费了一家子那么好的遗传基因。
但卡梅伦知道没那么严重,自己的弟弟不到弱智的程度。
他用客观且中立的眼光来评价,只是在学术方面太蠢而已。
卡梅伦小时候没去过学校,是沈如斟手下那些研究员一对一教的,所以在幼儿教育这方面他只有自己作为唯一的样本,顺理成章也是以自己作为标准来要求弟弟的。
学校那种可怕的地方当然不能让弟弟去,研究院里绝大多数人也实在蠢得可以;无奈之下卡梅伦只能一肩挑大梁,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来审视弟弟的学习进度。
结果不审视还好,一审视差点把卡梅伦气死。
那么大的孩子,反复给他讲好几遍平面几何都无法理解,连基本的物理常识都无法入门,你跟他说事物的存亡只是物质具体形态在一定条件下的转化罢了,他转头就对着路上被踩死的蚂蚁扑簌簌掉眼泪。卡梅伦自己六岁大时已经接触圆的性质求证了,小沈酌连求个阴影面积都要发呆,一副脑筋转不过来的样子望着哥哥,卡梅伦差点被自己巨大的心理阴影吞噬。
柔弱胆怯,多愁善感,简直是家族遗传大翻车,照这样下去他弟弟长大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作家甚至是艺术家,连那颠三倒四的语序都会被外人夸赞成一种行为艺术想起自家族谱上可能要出现艺术家这么耻辱的字眼,卡梅伦都要爆血管了。
卡梅伦在暴跳如雷和自我疗愈中反复横跳了大概两年,期间一度绝望到回去翻他弟的基因编纂记录,想知道是不是当初编纂时哪里出了问题,把他弟从一个正常人编成了一条金鱼。
直到某天,小沈酌蹲在花园里数蚂蚁,阳光下剔透面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卡梅伦远远看着他,一瞬间突然达成了绝望而平静的超脱。
他尝试用自己平生最宽容、最慈爱、最无欲无求的目光打量这个弟弟,终于找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突出优点,漂亮。
虽然是个小蠢货,但起码是个漂亮的小蠢货,至少不是这满世界几十亿污染眼球的真蠢货。
卡梅伦得到了唯一的安慰,从此总算与自己和解了。
时光如书页哗啦啦往后翻,日升月落,光阴如梭。
小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似乎有一点缓慢恢复的迹象,偶尔能多蹦出几个单词和短句,但他还是不喜欢开口。
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玩,自己看书,自己蹲在花园秋千下默默地观察蚂蚁。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会被卡梅伦拎去办公室检查功课进度,被冷嘲热讽一番,没关系
反正听不懂;然后被他哥强压心梗指点一番,再懵懵懂懂地回安全层。回忆如此一页页往后翻。与此同时,HRG实验室里的那个“容器”也一天天地发育成熟了。
人造躯体被浸泡在001号培养箱里,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对同龄人天生的好奇,每次沈酌被领去HRG实验室的时候,都会趴在透明玻璃壁上,好奇地观察那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孩子”。
“想跟这个小弟弟玩吗?”容器培育项目的主任是个中年人,半蹲在培养箱边,笑眯眯摸着沈酌的头,“不行哦,小弟弟还没睡够呢。”
沈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人造容器没有生气的脸,少顷歪头问:“睡、睡不着?”
按沈酌当时混乱一塌糊涂的语序,他想说的其实不是“睡不着”,而是:“为什么他睡着了,醒不来?”
“要发育满三岁才有可能醒,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呢。”项目主任耐心地回答。
小沈酌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半晌才指指容器,又指指项目主任:“孩你、你的孩子”
项目主任一愣,随即失声笑了起来。
“是啊,是我的孩子。”
他眼底带着感慨、复杂又混杂着骄傲的神采,注视着透明培养箱中紧闭双眼的人造孩童,低声道:“我亲眼看着合成的,我亲自一手培育出的当然是我最完美的孩子了。”
“一一乔主任。”卡梅伦站在走廊尽头,“帮研究组看看数据。”
“哎!”那位项目主任回过神来,站起身快步迎上前。
走廊另一端,沈酌仍然趴在那里,两只雪白小手紧紧贴着玻璃壁。
原本要转身回实验室的卡梅伦站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
小沈酌经常是个沉浸在内心世界中的孩子,但当他盯着那具人造容器时,瞳孔中倒映着溶液里那张惨青的小脸,连一眨都不眨,像把身后整个现实世界都忘记了,专注得简直疹人。
卡梅伦突然了产生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自己的弟弟仿佛并不只是趴在那里盯着培养箱而是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在与那个没有灵魂的容器进行某种抽象的、隐秘的,成年人无法窥见的诡异沟通。
一丝荒谬寒意不知从何而来,顺着脊椎猝然传上卡梅伦的脑髓。
“沈酌!”
小沈酌依依不舍地扭头望向兄长。
卡梅伦严厉地伸出手:“过来,别在这里打扰别人,回安全层去!”
“”小沈酌耷拉下头,温顺地走上前,被卡梅伦一把拽过胳膊踉跄了几步。
兄弟俩的身影越去越远,身后培养箱的玻璃壁上,悬浮着一道扭曲黑影,静静注视着小沈酌年幼的背影消失,脑电波辐射顺着空气向外一圈圈扩散,如同千万道蛊惑的私语。
然而这偌大的实验室中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恶魔的低喃。
人造容器的大脑发育比想象得还要顺利,在培养箱中发育到三岁时,它的大脑神经突触甚至超过了2000万亿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