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的气候最是舒适不过,湿润的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日头还不毒辣,到了午时,才勉强将人晒出一层薄汗来。
皇家技术学院公告栏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群学子,叽叽喳喳都在议论。
他们年纪有大有小,小的才十四、五岁左右,年纪大的也有超过二十岁的。
最里层的一圈人,有个高高瘦瘦的书生,看着公告栏上详细划分的社会实践试点和分组,陷入沉思。
“喂,穆棱,这是哪位老师出的主意啊?哪有叫读书人去村里给人修厕所的?这也太荒谬了。”一个头戴青绿头巾的书生抱怨着,手肘捅了捅身旁同窗的胳膊。
穆棱一声简单的素色布衣,头上一块方巾扎住发髻,压低声音道:“这么大的事,哪有老师有这个权利,我猜,恐怕是上面那位。”
说着,穆棱抬起眼皮,朝天瞅了瞅。
他本出身荆州,在皇家技术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子中,考试名次甲等第一,原本有秀才功名在身,一进学院就受到了老师和其他学子的关注。
穆棱对此并不骄傲,他老家本有四五十亩薄田,可惜家道中落,被父亲卖掉了二三十亩,只剩下一点田,除了供全家老小吃饭,全用来供他读书。
可惜穆棱对研习四书五经既不感兴趣也不擅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考了个秀才,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这辈子都无法指望科举做官,光宗耀祖了。
光凭一个秀才身份,并不能享受免税特权,也无法为家中带来实际收入,除了表面上被人尊称一声穆秀才,看着他身上打着补丁的布衣麻鞋,背地里也不过暗骂一声穷酸。
他来京城,本想谋个私塾教习,或者官衙小吏的差使,谁知他人生地不熟,既没有人脉也没有背景,京城有身份的读书人遍地走,根本没人搭理他。
最潦倒时,只能在大街上摆摊,给人写字赚一点生活费,甚至要沦落到给戏班编排剧本的地步。
就在穆棱四处碰壁,准备回乡时,皇家技术学院正式开始招生,他抱着试试的心,一不留神,竟然考了个第一。
不同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穆棱小时候经常帮衬家中务农,对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进入这所学院,一下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除了四书五经不教,这里的课程内容包罗万象,除了所有人都要学习三年基础课,再往后,就可以依照兴趣,学习不同领域的内容。
农科,医科,算科,工科,地理,冶金……至少能学到一技之长,就算将来做不了官,根据专业找份糊口的工作也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这间学院乃是皇帝亲手建立,若是学有所成,最不济也能进入官署衙门做个吏员,这已经是多少无望科举的学子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可惜好景不长,这才开学不到几个月,一份社会实践必修课的公告,就打破了这些学子的美梦。
穆棱身边的绿头巾书生名叫方宏,听穆棱暗示是皇帝的主意,他先是吓了一跳,又忍不住埋怨:“那位费这么大力气建立一座学院,难道就是为了招挑粪工不成?”
“我真的想不通,这太丢人了,我家里要是知道我出来读书,却去村里跟粪土打交道,一定会骂死我的。”
“就是嘛。”另外一个学子抱怨,“国子监那群心比天高的监生,一个个眼高于顶,本来就看不起我们这些无望科举的读书人,现在倒好,在百工学院念书,将来还要做匠人,做农人,做挑粪工,还不被他们笑话死。”
“早知道我还不如继续念四书五经……”
穆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总觉得,或许那位有别的心思在里面。”
※※※
在学院老师的催促下,众学子们分成了十个组,每个组二十人左右,按照分配的试点乡镇,收拾行装,踏上了社会必修课的路。
穆棱所在的小组,在离泾河镇最近的吴家村,他们的任务是至少修建一座旱厕,帮助当地村民收集粪肥,推广至少十台改良耧车,如果无法完成,这学期的课业就相当于白念。
穆棱一行二十人,乘着租来的驴车,路上慢吞吞晃悠了两天,终于从京城抵达泾河镇。
泾河镇是附近的一座大镇,集市相当热闹,吴家村就在镇子以南十里之处。
穆棱等学子拿着学院开具的路引和介绍信,先到泾河镇的官衙报道,当地县令姓吴,早前就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要求配合皇家技术学院学子行事。
吴县令没有为难他们,笑呵呵地招呼一群学子,在县衙的厢房入住,第二天就亲自带着众人到了吴家村。
穆棱自小在乡间长大,吴家村的状况与荆州农村差别不大。
村口有一条三丈宽的水渠,流经村落和农田,全村人衣食住行基本都仰赖这条水渠过活。
村里大户的田靠着水渠两岸,都是上等的良田,远些的中等田地也可以挑水浇地,唯独远离水渠的下等薄田,几乎没有水浇地,只能祈祷老天爷多下几场雨。
村里少部分农人,仅拥有一些下等薄田,勉强在生存线挣扎,而那些大部分连薄田都没有的,都只有大户当佃农的份。
穆棱等人沿着水渠一路行来,都在观察着这里村民的生活。
第一映像,就是穷,大部分村人都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也以麻衣为主,只有少数富户才穿得起绸缎和棉衣。
而后,则是脏。乱糟糟的窝棚,散发着臭气的猪圈,地面泥泞的泥土地,还有村民身上污蒙蒙的衣服,和沾染尘土的头发。
村子脏,水渠更是脏不忍睹。
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抱着木盆,在水渠边浣洗衣物,有村民挑了水灌溉农田,或者回家煮饭,有附近玩耍的小孩子,卷起裤脚在水渠里游泳嬉闹。
还有农妇将家里的脏污垃圾往水里倾倒,顺便洗刷恭桶。更有甚者,就在水渠边的草丛里便溺,引得蝇虫乱飞。
整条水渠都弥漫着一股臭气,越是往下游,水越见浑浊,越是臭气熏天,勉强靠着下雨和水渠的流动自净能力稀释这些秽物。
可它下游的村子又是如何的景象,穆棱突然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
村里有水井,平时村民多饮用井水,但柴火有限,尤其在冬天,除了富户大户可以烧热水喝茶,大部分普通村民都是喝冷水。
而井水与水渠地下水相渗透,喝起来也带着一股淡淡的涩味。
常年在这里生活的人,这样的水早已习惯了,可他们这些外人,有学子喝了一口,没多久腹中便传来一阵绞痛。
穆棱自幼同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本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毕竟县城里也没有多干净,公用的茅房一个镇子也未必能找到一个,街角树丛间随处方便的,大有人在。
只有较大的城市,才会有专门收集秽物的“粪工”,每日清早挨家挨户上门。
如今他以一种管理者的视角,重新看待这样的生活,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这些村民,完全可以生活得更好。
突然一大群陌生人涌进村子,立刻引来了当地村民的警惕。
当他们见到吴县令时,这种警惕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戒备起来,甚至还有农人悄悄抓了锄头在手上。
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害怕地远远躲了开去,仿佛生怕是县衙来抓壮丁的。
穆棱身为这一组学子的带头人,首先想聚拢而来的村民抱拳施了一礼。
他头上戴着方巾,斯斯文文的模样,看着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胥吏。
“诸位乡亲父老,我等乃京城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按学院要求,同县衙一道,来附近的村子修筑旱厕……”
他将此行目的略说了一遍,周围越来越多乡亲过来看热闹,听到修旱厕,大家先是一愣,继而齐声哄笑:“皇帝老儿管天管地,没听说还管人屎尿屁的!哈哈哈!”
“旱厕是嘛玩意儿?是茅房吗?”
“田里河里那么多地方,老子想在哪里方便就在哪里方便,管得着吗?”
“那些腌臜物倒在河里就是,反正也会被水冲走的。”
“费那个劲干嘛?事真多!”
“不会又是什么收税的名目吧?”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笑声传得老远,穆棱倒还好,他身后几个年纪小的学子,不由尴尬地羞红了脸。
手里拿着锄头的村民似乎是这里的保甲,上下打量他半晌,问:“你是官儿吗?”
穆棱一愣,摇摇头:“我不是,我是秀才,我们都是皇家技术学院的学生。”
保甲一听是秀才,诧异地多看他两眼,又问:“不会是来催粮税的吧?还没到秋收呢。”
穆棱无奈:“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乡亲,我们不是来与大家作对的,请放心,我们只是来帮助大家修筑旱厕,以后到指定地点如厕,方便收集粪肥,还有田地的施肥和灌溉……”
他耐着性子说了半天,吴县令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却不屑极了,连带着后面几个衙役,都在低着头捂嘴笑。
上百年来,这里的村庄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种田,交租,吃饭,成亲生娃,接着种地,交租。
竟然有个秀才带着一群学生,跑到这里来修茅厕,简直闻所未闻。
京城里的皇帝和那些大官儿们,也不知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想出这么个愚蠢的政令。
穆棱继续解释:“我们学院是专门学习农事的,附近的泾河皇庄,现在用的肥料都已经替换成磷肥了,肥力比普通的粪肥还要强上很多,庄稼能长得更结实更快,大家平时务农,也该明白灌溉和肥料的重要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泾河皇庄他们当然知道,前几个月还拖走了一群作威作福的管事太监游街呢。
只是一群看着就五谷不分,金樽肉贵的读书人,哪里会知道他们庄稼地里的事儿?
见大家伙儿半信半疑,穆棱赶紧叫人把一架改进版耧车推过来,这架耧车是直接从附近的泾河皇庄借用来的。
几个学生将改良耧车的用法给村民示范了一遍,这下倒是引起不少农人的兴趣。大家都是在田里伺候庄稼的,是不是好用,一眼就能看出来。
拿着锄头的保甲只关心一个问题:“这耧车,是给我们的,还是要钱的?”
学子尴尬地相互看了看,穆棱道:“可以先贷,等到秋收有了收成,再还钱就是。”
这话一出,村民们立马警惕地退后了好几步,连连摇头,表示他们不要。
穆棱等人皆是不明所以,唯独吴县令摇摇头,悄声道:“你们知道春种贷吗?前些年官府要求下面的村子必须借贷春苗和农具,还有耕牛,不管愿意不愿意,到了交税的时节,统一按照借贷的钱算,还有利息。”
“名为借贷,实为变着法增税呢。”
穆棱转念一想就懂了,前些年战事连年,朝廷没钱供养军队,必然要向民间索要,大户又多与官服胥吏勾结,将本该他们负担的粮税,变着花样转嫁给底下的农民。
也难怪大家对官服衙门畏惧如虎,甚至把他们当成洪水猛兽,完全不肯配合。
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墨绿绸衫的中年男子站在外围,冷笑着看着那群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年轻学子。
“哼,刚弄走一群油盐不进的税吏,又来一堆学生,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他身边一个老仆,点头哈腰道:“吴老爷,那些来清丈田地的税吏,老奴带着银子去打点过了,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收,无论如何都要挨家挨户地丈量土地。”
“说是上面查问的很严,而且他们走了,还会再来一批人进行核验,如何对比田亩数出入太大,他们得吃不了兜着走。”
“您看这……我们那可是足足三千亩良田啊,要是就这么给他们报上去,别说明天要交多少银两,光是今年要追缴补交的,都是一笔大数目。”
吴老爷手里转着两颗核桃,脸色阴沉:“这事不能就这么任由衙门胡来,吴县令怎么说?”
老仆道:“吴县令说他也没法子,据说这事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主持操办的,要求异常严格,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
“不过,看这情形,不止是我们吴家,还有隔壁村的郑家,镇上的何家,都受不了了。”
“这几天,他们的书信来了好几封,就是商量怎么对付这件事。”
吴老爷冷冷道:“京城的大人物?那又怎样?自古皇权不下县,便是皇帝老儿,也管不到咱们吴家村!”
“实在不行,先提一下租子。”
老仆脸色有些发白,道:“可是吴老爷,地租已经是三成五了,再高,恐怕下面的佃农不干了……”
吴老爷瞥他一眼:“不干又怎样?吃西北风去?他们不干,多得是人干。”
他冷眼看着人群中央的穆棱等人,对身边一个瘦削的年轻人道:“谢知,知道该怎么做吗?”
谢知是吴家的上门女婿,也读过书,可惜连秀才都不曾考中,只好一心一意当他的倒插门女婿。
“放心吧岳丈,小婿省的。”
谢知来到人群间,他虽没有功名在身,在吴家村却是个有名的文化人,村民们的目光一下便集中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