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内厢房之中,以右丞相梅如海、礼部尚书崔礼和户部尚书钱云生等人为首的几位大臣,正围着一桌精致的酒菜,一边浅酌,一边谈笑风生。
崔礼面带笑容,对钱云生举杯:“还是钱大人有办法,能说动皇觉寺替咱们出这个头。”
钱云生毫不客气地饮下一杯:“这么多年皇觉寺名下田产日益膨胀,哪个寺僧不是吃得满嘴流油?”
“背后若非有太后,还有我等通融,哪里有皇觉寺今日的香火鼎盛?”
“与其说是替我等出头,倒不如说是为将来做打算。否则,即便有先帝和太后背书,以咱们这位皇帝和喻摄政的敛财之心,这把清田的火,迟早也会烧到皇觉寺头上。”
崔礼笑道:“京城那么多百姓虔诚礼佛,皇觉寺拥趸众多,哪里容得了几个差役和税吏撒野?”
“便是那喻行舟亲自前来,也是一个铩羽而归的下场!”
另一位大臣轻轻敲一敲筷子,赞叹道:“妙极,如果今日的冲突再有人流血,甚至逼死一两个人,无论是差役还是那群刁民,必定引起众怒。”
“再有我等推波助澜一番,一定能逼得陛下收回清田命令,说不定,还要摄政大人辞官,罢免摄政之位,方能平息这场大火!”
唯独前丞相梅如海有些担忧地叹口气:“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咱们这位陛下,哪里是会坐以待毙之人?”
“依我之见,只要陛下肯把被清田牵连的官员,压低在四品之下,不要牵连太广,大家各自退一步,相安无事岂不是更好?”
“那位陛下可不是按常理出牌的,若是逼迫过甚,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很显然,梅如海还对几个月前在清和宫门口逼宫一事,心有余悸。
崔礼冷笑道:“梅丞相,你怎么如此糊涂,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奉行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三代以来,哪位皇帝不是垂拱而治,虚心纳谏,处处依靠我们士大夫治国。可如今呢?”
“自逼宫那日,陛下一步步收拢权利,恨不得把整个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让我们这些重臣都成他的应声虫。”
“每每制定国策,根本不与我等商量,也不顾我等反对,更不听我们的谏言。”
“现在倒好,跟喻行舟两人也不知怎么看对了眼,让他成了手里一把锋利的刀,丝毫不把我等世家重臣放在眼里。”
“我等若是一退再退,今后别说是安稳坐在这个位置上,恐怕就是想回乡养老,都不一定能够!”
钱云生重重点头,沉声道:“崔大人所言极是,这次势必要叫陛下知晓我们的力量。”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任性胡来,肆意妄为!”
梅如海看看两人,只好沉默。
“砰”的一下,厢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侍郎匆匆进来,脸色微白:“陛下、他……”
钱、崔二人皱眉看他:“慌什么慌?陛下怎么了?”
侍郎擦了把汗,惶急道:“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带着皇家禁卫军!”
“什么?!”几人都是大惊。
梅如海惊慌之下,连筷子都握不住,啪的掉到地上:“坏了,我就说陛下不按常理出牌,竟然从皇宫跑到这里来……”
按照他们的算盘,最不利的情况就是喻行舟亲自过来,以他的威望和能耐,事情会不会顺利发展,很难预料,因而一手策划了他今日遭刺杀事件。
不管皇帝接着派谁来处理皇觉寺的事,他们都有信心把水越搅越浑,叫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与这些寺僧和刁民面对面,甚至还带上了禁军,其决心之大,可见一斑。
“慌什么慌?”钱云生是最快沉住气的人,他飞快扫一眼几人,道:“皇觉寺离京城不不远,你们快把所有我们的人都叫过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提前行事。”
他起身,猛地一拍桌子:
“从今往后,是继续作为朝廷重臣,与皇帝共治天下,还是就此成了陛下手里的提线木偶,随他搓扁揉圆,成败就在今日一举!”
※※※
皇觉寺正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蹲坐在大门两侧,一座三米高的巨石,深深刻着“皇觉寺”三个大字。
铜铸铁浇的大门之上,一块金箔镶边的牌匾,落款处赫然是先帝的名讳。
除重大节庆或者太后等宫中贵人前来,正门不开,每一位进来上香的百姓,都只能从侧门进出,不允许跨过正门门槛,以示先帝题匾之庄重。
此刻,武僧领着数百百姓信徒,不断向着来丈量土地的差役和税吏们逼近。
也不知人群谁喊了一句:“打死这些狗官差!”
宛如一点火星点燃了爆竹,立刻噼里啪啦燃炸起来。
双方混战在一起,武僧的棍棒不断地落在差役身上,官差们平日往往都是被人敬畏,几时吃过这样大的亏?
他们起初还顾忌着京城天子脚下,不能对百姓动手落人话柄,只好被动挨打,却也渐渐被打出真火来。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拔出刀来,一把将武僧的禅棍砍去一截!
“你们这些刁民妖僧,就是要造反!快回去禀报官府,派人来捉拿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个砍头!”
越是失去理智,越是火上浇油,百姓们听到要杀头,愈发群情激奋,怒火中烧:
“官差杀人了!”
“就算反了,那也是官逼民反!”
“你们这些奸臣狗官!我们上京告御状去!”
皇觉寺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寺,每日来进香的百姓多如牛毛,这样激烈的群体对抗事件,早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得附近的百姓人尽皆知。
有的怕事者吓得抱头逃窜匆忙离开,有的好事者甚至主动想四周散播消息,前来围观热闹。
聚集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大波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不断朝京城涌去。
就在双方的冲突即将升级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阵凛然的脚步齐齐踏着寺门口的青石板而来。
随着飘扬的军旗,两队皇家禁卫军快步隔开混乱的人群,如同两排挺拔的松柏,笔直立在一阶阶台阶之上。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回荡在被清空的广场上:“圣上驾到——”
无论是差役税吏,还是皇觉寺的武僧,亦或者被蛊惑而来的信徒百姓们,听到这个声音,无不大惊失色,下意识不断退后,一步步退到皇觉寺大门口。
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明黄华盖,一点点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差点见血的冲突与乱战,犹如被倾盆大雨兜头浇下,一下子浇灭了。
众人震惊地看着刻有龙纹徽记的车辇,静静伫立在广场对面,短暂的寂静后,窃窃私语之声逐渐响起。
书盛一扫拂尘,立在众人之前,冷声道:“皇觉寺寺僧,见到圣驾还不速速放下武器,跪迎接驾!”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手里的棍棒和刀纷纷落地。
皇觉寺的主持,圆空大师这时终于姗姗来迟,带领一众寺僧行礼,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圣驾莅临,老衲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书盛打开御辇车门,萧青冥一身玄黑云锦龙袍,纹有青龙暗纹的衣摆垂落,靴子踏在青石板上,迎着众人心怀鬼胎的神色,一步一步缓缓行至皇觉寺门前。
见到天子亲身驾临,一个被殴打的极惨的官差立刻膝行上前,哭诉道:
“陛下,小臣乃是附近县衙税务官,身负皇命前来组织丈量田亩一事,不料这里的刁民非但不肯配合,甚至叫来皇觉寺的武僧殴打我等……”
萧青冥沉冷的视线落在这名差役明显红肿的脸上,又缓缓扫视过在场众人的脸,没有说话。
不等那名差役继续诉苦,皇觉寺主持圆空大师,朝着身边的小和尚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名僧人带着上十名百姓,来到广场前。
那十数名百姓,一个个都衣着粗糙,卷起的袖口满是挨过打的伤痕,他们集体跪在地上,向萧青冥叩首,其中一个汉子指着对面的差役税吏,抬起头大声道:
“启禀陛下,我等有冤情要呈与陛下!”
“草民们家住皇觉寺附近,日前有胥吏上门,强行要求我们上报田亩数额,还要催缴粮税,我们都是皇觉寺的佃农,田地都是寺庙田产,哪有土地?”
“这些税吏便殴打草民,草民不服,多亏皇觉寺的大师们出面,为草民做主,这些胥吏眼看盘剥不成,就带人打上门来,方才,还威胁我们要下狱砍头!”
“大家都听见了,对不对?”
这一声喝问,立刻引来周围百姓同仇敌忾大声回应。
汉子越说越理直气壮,向四周看了看,举起双手,手中一份长长的卷页,同其他人一同展开,竟赫然是一份以鲜血书写的“万民血书”!
“青天在上!草民们素闻陛下带领禁卫军,亲临城头,打退燕然大军,保全百万京城百姓,必然是圣明天子!”
“既然是圣明天子,定然不会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夺田逼税!”
“今日我等代表身后成百上千的穷苦老百姓,以血书联名上奏,跪求陛下体恤民间疾苦,停止恶政,惩治不良胥吏,广开言路,不要被身边奸臣蛊惑蒙蔽啊!”
此人言语之间声情并茂,说到动人处,竟潸然落泪,就差没有痛哭失声,他周围不断有人应声附和,数十名农人连连叩首,额头都磕红了。
被禁卫军们挡在外围的百姓们见此情景,看着那血染的“万民血书”,无不被触动怜悯和同病相怜之心,纷纷跪下,一同向天子请命。
一时之间,要求停止清田催税乱政、惩治奸臣的呼声喧嚣尘上,就连完全被收服,忠诚于萧青冥本人的皇家禁卫军,都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无数双期待的眼神,灼灼的聚焦在中间的君主身上,几乎把萧青冥架在火上烤。
仿佛只要他开口说个“不”字,立马就要从“圣明天子”变成与民争利的“无道昏君”。
“陛下,我们没有殴打他们啊!明明是那些武僧先动的手……”那些差役和税吏此刻都吓懵了,手足无措地望着皇帝。
可惜此刻根本不会有人理会他们,也不会有人去关心事情的真相。
大家眼中只看见,可怜无辜的贫苦百姓被胥吏欺凌,申诉无门,血书字字喋血,而那些可恶的差役还敢恶人先告状。
差役们心里发沉嘴里发苦,只能跪在地上讪讪请罪,这下完了,无论他们是否真的有罪,铁定要被皇帝推出去平息民愤了。
萧青冥冷漠地俯视这一出好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可还有人要站出来,为百姓请命吗?”
听到皇帝似乎有纳谏的迹象,众人陈情之声越发起劲。
广场上一阵骚动,主持圆空大师微微一笑,和身边几位僧人点点头,便有人悄悄往里快步离去。
不到片刻,一群穿着官袍的大臣们,纷纷赶到寺门口广场之前,整整齐齐向皇帝跪下行大礼。
过来的大臣们越来越多,以户部尚书钱云生、礼部尚书崔礼,以及前右丞相梅如海为首,从当朝二品大员,到七品御史,涉及官员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臣等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青冥双手负背,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大臣的脸孔。
他也懒得问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沉冷的嗓音含着淡淡的嘲意:“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至极,面上义正辞严,口中掷地有声:“臣等实在不忍见到黎明百姓遭此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