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匪徒顿时露出绝望之色:“彭大,你够狠,用完了就一脚踹开是吧!”
彭大面不改色:“你们这些地痞流氓,无非就是打着我们蛟龙会的名号在外面欺凌弱小,我彭大不屑与你们为伍,请知府大人做主,严惩宵小,免得我们蛟龙会的名声蒙羞。”
花渐遇看着对方撇了个干净,冷笑不语。
江知府心中松了口气,十分熟练地和起了稀泥:“来人,把这些敢欺压良民的地痞匪徒统统带走!”
他扫一眼满脸焦急的王常,淡淡道:“都散了吧,堵在这里,是想聚众斗殴吗?”
王常今日好不容易撺掇了这么多人,集体上门胁迫惠民丝绸坊,又有蛟龙会做他们的后盾。
本以为昨天晚上叫对方吃了个亏,无论如何今日也能逼迫对方让步,谁料江知府会出面做了惠民的靠山?
他们费了九牛一虎之力,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有利局面,岂不是一朝落空!
“知府大人,惠民确实在砸我们大家的饭碗,您不能不管啊!”
江知府身为堂堂一城的知府,区区几个商人也敢教他做事?
若非看在每年大笔银子进项上,他都懒得与对方说话。
“哼,你们这些刁民奸商,人家惠民敞开门正经做生意,你们无非就是贪图人家的织机,还好意思聚众生事?都散了,不许聚集闹事!”
江知府一番敲打,叫王常无言以对,尴尬不已。
他撺掇来的那些小商户和小作坊主们,更不敢跟官府呛声,只好作鸟兽散。
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体霸凌,最后惨淡收场,成了柳丝巷百姓口中的一出闹剧,一场笑话。
就在众人逐渐散去时,那个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萧青冥一直留意着他,立刻追了出去,却追进了一处死胡同,半个人影也没有。
莫摧眉随之而来:“公子,您在找什么人?”
“一个戴着面具的家伙。”萧青冥心下十分好奇,那人的背影同喻行舟十分肖似。
但此刻那人应该身在京城才对,怎么会在宁州呢?
萧青冥摇头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才一个月没见罢了,怎就看谁都像他?
“或许是我多心了。”
待两人离开胡同,院墙后一栋一层小楼,两个人影立在栏杆处,默默注视他一人离去的背影。
长海看了看自家大人,有些疑惑:“大人何不向那位表明身份?”
喻行舟的目光一直追着萧青冥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巷口,这才淡淡笑道:“大鱼还没浮出水面,现在还不是时候。”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那些人必不会善罢甘休,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
柳丝巷的丝绸商户集体闹过一场,却未立寸功,就连蛟龙会也吃了个暗亏,这件事在惠宁城不胫而走,越发为惠民丝绸坊扬名。
随着冬日渐渐到来,惠民丝绸坊不断扩建,他们生产的布匹越来越多,甚至开办起了自家的布庄,将惠宁城所有的纺织品价格,直接压到了以往的五成!
这下,就连布庄都坐不住了,只能跟着降价,连带着惠宁城周边的小县城,都开始跟着降。
价格战越演越烈,带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
柳丝巷的丝绸大户们为了压低成本,同惠民抗争,既然硬碰硬失败,他们的目光便转向对内剥削女工,对下逼迫下游供应蚕茧和棉麻原料的农户。
惠民有江知府暗中撑腰,他们没办法,但那些女工们,还有城外的农户,以及自家田地里耕作的佃农,可没人管他们的死活。
大户们手里豢养的家丁,打手,手里捏着佃农们的契书。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高佃租,再威逼利诱农户毁弃稻田,种植更多的桑树,养更多的蚕,再用比从前更加低廉的价格,强行收购。
若是敢有人私下里偷偷卖给惠民,等待他们的,就是大户手下的棍棒,和蛟龙会上门的逼债。
越来越多的织工从老作坊辞工,纷纷投向惠民,可是总有一些人是没法逃走的。
或者说,大部分女工都没法逃走,因为她们家庭,就是那些大士绅地主的佃农,全家老小,都要依靠给大户种地养蚕存活。
惠民丝绸坊是纯粹的商户,手里没有置办田地,蚕茧棉麻等原料来源全是从乡间购买。
大户们干脆截断了他们的原料供应,不允许农户卖给他们。
为了进一步压榨女工,大户们以她们的家庭做威胁,逼迫女工们签下堪比卖身契的契约书。
一而再降低她们的工钱不说,甚至还要加大工作时长,让她们从早到晚,都必须呆在作坊里纺纱织布。
即便如此,从女工们身上榨出的血汗,依然无法满足大户们对利润的贪婪。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女工,更多形同奴隶的女工,最好连工钱都不要给,日日都在作坊里织布到死。
此刻,蛟龙会再次显露出了它们的獠牙。
陈芳跟柳梦娘一样,原本王氏缫丝作坊的女工,在其他女工在柳梦娘的劝说下,逃离王氏作坊,投奔惠民时,她没能一起过去。
因为她的丈夫是王家村的佃农,昔年遭遇旱灾,家里差点揭不开锅,蛟龙会主动站出来,给村民们借贷,购买农具和秧苗,等到来年秋收再还钱。
起初,村民们还纷纷称赞蛟龙会会首乐善好施,肯帮助穷人渡过难关。
眼看着欠的债马上就要还清,没想到王家地主却在这个时候提高了佃租。他们本就紧巴巴的日子,变得越发贫困,利钱换不上,作坊甚至以各种理由给女工降工钱。
若是哪个女工胆敢离开,他们全家就要被赶出王家村,连田地和遮风避雨的屋子都没有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蛟龙会的“大善人”们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催他们还债。
白纸黑字的契约书上,指印红的刺眼,陈芳夫家哪里还得起钱?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跟其他那些贫穷的家庭一般,典妻卖女。
可怜的陈芳,就此从一个雇工,沦为王家作坊的“奴隶”,她完全被卖给了王家,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工钱。
除了每日一顿饭填一填肚子,终日就是埋头做工,连作坊大门都不能出。
陈芳终日以泪洗面,早知如此,她当初就应该像柳梦娘那样勇敢的豁出去,跟她一起投奔惠民才对!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芳渐渐发现,像她这样被“典卖”的女工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外地口音的女子,一问才知,她们都是被蛟龙会威逼利诱“贩卖”来的。
有惠宁城附近村子的,有宁州流民破落户的,还有外州流亡过来的。
去处不仅仅是纺织作坊,还有赌场,青楼,勾栏画舫,甚至被逼上出海的商船,从此消失在茫茫大海里……
就在陈芳浑浑噩噩,以为这辈子就要困死在这片狭窄逼仄的缫丝间时,一个清晨,她小解时,发现后门无人看守,她的心脏砰砰跳,全身血液都在叫嚣逃走!
陈芳再也顾不得其他,从后门跑出去,她的夫家卖掉了她,她无处可去,只好一路疯狂跑向惠民丝绸坊,她昔日的好姐妹柳梦娘就在那!
※※※
入夜,夜空渐渐安静下来,唯独柳丝巷还有零星织机上工的声音在飘荡。
惠民丝绸坊内,灯火通明。
大院里,足足有上百号女织工围在院中,几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正在哭诉她们被卖给大户之后的遭遇。
她们几乎人人身上都有鞭打的伤痕,一双秀美的手,满是红肿的泡和裂痕。
柳梦娘听得昔日姐妹落到如此境地,内心的憎恨和愤怒无以复加,她知道,若是当天她没有毅然休夫,而是委曲求全,陈芳的遭遇就是她的下场。
她如今不再是小组长,已经荣升成为缫丝间的管事,手下直接掌管的女工超过五十人。
柳梦娘有些迟疑地看向花渐遇和萧青冥,她知道两位老板都是好人,可是对方毕竟只是商人而不是官府,若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女子强出头,似乎道理上说不过去。
可是放着不管,柳梦娘实在放不下这口气。
萧青冥看出这些女工欲言又止的心思,心中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你们可有人听过文兴县的戏班编排的一出叫《斩铁记》的戏?”
女工们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女工颤巍巍举起手:“我,我听过!是讲铁厂工匠陈老四反抗贪官污吏的故事!”
她一口气把斩铁记的内容叙述了一遍,女工们听得津津有味。
柳梦娘感慨了一句:“可惜我们不是男子,否则的话,要是惠宁城八千织工揭竿而起,管他蛟龙会还是什么大户作坊,谁还敢欺负我们?”
萧青冥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低沉沉一笑,眨了眨眼:“为何不能呢?”
“啊?”柳梦娘和一众女工们都懵了,聚众反抗,她们一群弱女子?别开玩笑了!
“我们只是女子而已,又没有男子的力气,我们能如何?”
萧青冥笑容淡去,意味深长道:“我们不过一届商人,没有义务替你们出头。”
陈芳心里一沉,一股凝重的绝望感压迫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女工的心头。
她不想再回王家作坊了,可是官府不会搭理她,夫家卖掉了她,没有人会来拯救她们……她们能依靠谁呢?
王家作坊发现她逃跑,一定会打死她的,走回头路,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萧青冥忽然华锋一转,“只要你们有勇气站出来,与那些欺负你们的地主大户,还有蛟龙会的人抗争,我们惠民可以作为你们的后盾,助你们一臂之力。”
柳梦娘和陈芳同时精神一振:“如何抗争?”
萧青冥道:“惠宁城八千女工,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若是你们能联合起来,集体罢工,甚至上街,喊出你们的心声,让全城的百姓都看见你们的遭遇,听见你们的心声。”
他暗示道:“事情闹得越大,朝廷才能看见,对你们越有利。到那个时候,官府就不得不出面了。”
“这……罢工?上街?”陈芳心里一阵颤抖,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激动。
萧青冥环视左右,眼神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强大力量:“不用担心安全,我会派人保护你们的,只管大胆去争,争取属于你们自己的权利。”
陈芳死死抓着柳梦娘的手,仿佛这样才吸取一点勇气,她定了定神,颤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
从这天夜里开始,以惠宁城为战场,一场无声的硝烟,在城中八千女工和当地大户以及地头蛇之间,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