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朝廷正式向淮州下达,官绅一体纳税试点一年的政令后,淮州士绅大户们在起初一阵惊惶之后,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和僵持之中。
淮州上下大部分与世家有牵连的官僚,不约而同选择了拖延、观望和阳奉阴违的方式,集体反抗皇帝这柄锋利的铡刀。
在如此尖锐的利益冲突下,他们甚至不需要像那些淮州举子那样走访串联,摇旗呐喊,就自发选择站在朝廷政令对立面。
眼看淮州政令迟迟不见进展,主持田亩政策的摄政喻行舟,奏请陛下,令怀王萧青宇亲自出任淮州巡抚,特成立巡抚衙门。
将林若、花渐遇以及上一任状元李长莫等人,都指派给怀王,前往淮州督办官绅纳税试点一事。
得知怀王出任淮州巡抚一事,淮州上下官员和世家,可谓有人欢喜有人忧。
怀王的身份极为微妙,不光皇帝的亲弟弟,最重要的是,他是出身淮州陈氏的陈太后亲儿子,甚至一度被视为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喻行舟怎么别人不请,偏偏请了一个跟世家干系甚大的亲王来?莫非是皇帝和摄政眼看政策根本推行不下去,所以向淮州世家们示好,缓和关系了吗?
不少人暗自揣摩,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怀王的巡抚衙门刚刚在淮宁府驻跸,陈家的大门就差点被其他上门求见请托的人给挤破了。
陈家家主陈恩不得不命人紧闭大门,整日坐在屋里发愁。
外人不清楚内情,他身为家主如何不知道,陈太后早就与当今圣上势不两立了,也是因为大大得罪了皇帝,才会被迫“自愿出家”,青灯古佛终老。
而怀王呢?他虽是陈太后的亲儿子,但从小就胳膊肘往外拐,对他的皇兄亲厚得不得了,怀王连太后的尊号都没能保住,怎么可能还会为十几年没怎么来往的陈家着想?
圣上和摄政会派怀王过来,十有**是因为这位的身份足够贵重,不会有人敢对他下首罢了。
陈恩重重叹了口气,又把那张详细公布了淮州试点纳税的《大启日报》翻出来,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细看,恨不得从字缝里抠出一点破绽来。
越看,他心情越发沉重:“什么试点一年,这一旦落实了,淮州多少名下千万田亩的士绅大户要大出血,这么大一块肥肉,朝廷明年还能放弃吗?”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根本不给我们留活路!”
一旁的钱家家主皱眉狠狠道:“大不了把此事拖延下去,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淮州上下官员齐心,难道陛下还能把所有淮州官员,统统革职查办不成?”
“只要能拖到明年,皇帝自然知难而退!”
就在陈家主恨得咬牙切齿时,管家再次一脸慌张地跑进来,陈恩一看见他就没好气地道:“又是什么事?要是坏消息就别说了!”
还会有什么事比取消官绅免税特权还大?没有!
先后经历了太后和巡抚陈谦倒台,朝廷政令,陈恩坚信,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大事打击到自己了。
管家哭丧着脸道:“老爷,出大事了。淮宁府隔壁的湖安县,听说了怀王设立巡抚衙门,有一大群百姓跑到巡抚衙门来击鼓鸣冤。”
陈恩眼皮子狠狠跳了几下,湖安县,正是他们陈家发家的祖地!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他声音都差点变了调:“一群刁民,能有什么事?”
管家连忙呈上来几份诉状供词,递给他看,钱家和梅家家主彼此对视一眼,也忍不住凑过来看。
几个世家家主一张张看下来,越看越心惊,几张布满褶皱的脸皮抽搐着,最后已是满头大汗。
放在以前,这种“小事”,无非使点银子,上下打点疏通一番,也就压下去了。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朝廷要拿淮州开刀,他们这些世家在朝中和后宫的大树一棵一棵倒下,其他人更是犹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这上面的事一旦在这个节骨眼捅到朝堂,这些世家就连朝廷里仅剩一些说得上话的官员,都要失去了。
“完了……难道陈家当真要亡于我陈恩之手吗?”陈恩一巴掌拍在桌上,几乎呕出一口老血。
钱家家主腾起站起身,太阳穴青筋暴起:“朝廷不给咱们活路,不能继续这么坐以待毙!”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大不了,跟他们鱼死网破!”
陈恩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断闪烁,在他袖中,还捏有一封来自蜀州蜀王府的密信。
莫非,当真要走上那一步吗?
※※※
淮宁府,巡抚衙门。
新成立的巡抚衙门尚未开门七天,乌泱泱的百姓已经把衙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若是几年前,他们是万万不敢来状告陈氏这样的庞然大物,更不敢状告那些高高在上的京城达官贵人们。
自从林若创办的《大启日报》传播得越来越远,他们这些周边县城的百姓也跟着多了一项听报读报的娱乐活动。
听着报纸上那些贪官落马,底层百姓翻身扬眉吐气的消息,这些周边县城和村镇的百姓再也坐不住了。
怀王一行刚到淮宁府,就不断有百姓上门伸冤,到了第七日,随着湖安县三十多户村民集体上门申诉,终于爆出了一桩大案。
“……你是说,你的婆家为了不要女婴,强行将刚生下的女婴溺毙于水中?在你们那,每年类似的事件不下三十起?而当地官员隐瞒不报,坐视溺婴案越演越烈?”
跪在堂下的村妇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怀王看着厚厚一叠供词,像她这样被生生溺死女儿的农妇,光是来告状的,就有不下十个,他又掀开另一份状供,瞬间头皮一阵发麻。
“你说,你要状告官府?!”
堂下另外一名农妇大声道:“不错,本来我们村好好的,就是两年前县城里建了一所什么普惠学堂,要女娃也去念书……”
怀王诧异地看着她:“有书念不是好事吗?又不让你们出女童学费,学堂还负责一顿午饭。”
那农妇摇头哭诉道:“女娃念书干什么?只要能给家里做农活,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就是,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学堂,就总是有人贩子怂恿我们村卖女儿!”
“越是会念书识字的女儿,越能卖上价,我们婆家本来就嫌弃女娃,干脆就背着民妇把我女儿卖了!闹到官府也不管,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怀王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光是溺女婴还不够,朝廷三令五申禁止买卖人口,居然还有人敢顶风作案!
“上百起女婴买卖案,都是近一两年发生的?而且全部都是有入学读书经历的女童?”
怀王眉头紧皱,自从朝廷在淮州开设普惠学堂,并要求周围符合条件的女童进学堂读书,其他州推进的虽然缓慢,但也是切切实实在提高女童入学率。
唯独淮州,号称读书人之乡,明明识字率比别的州府高出十倍以上,女童入学率却还不如宁州。
林若仔细翻阅着历来的卷宗,叹口气道:“这件事,是下官在核查淮宁府普惠学堂时发现的。”
“淮州这个地方,宗族力量强大,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令知府的权威,恐怕还不如村中大姓的族长,风气极端重男轻女,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不是端起可以改变的……”
怀王默默翻看着其他供词和卷宗,听着林若的解释,越听越心惊。
淮州表面上富户众多,过去上缴的粮税也是全国最高,但实则底层百姓大量土地被官绅大户兼并,富得越富,穷则越穷。
这里有大量读书人,一旦考取功名就可以享受免税特权,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三年五载便可以坐拥良田千顷。
可淮州土地就那么点,官绅越来越多,底层百姓自然就越来越少,没有立锥之地。
最后可不得溺女卖女,把仅剩的一点资源统统供给儿子,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跨越阶级,加入官绅特权之列。
那些穷困的底层百姓养不起孩子,女婴将来还要陪嫁妆,还不如溺死了之,更过分的是,人口贩子还极其猖獗,甚至将朝廷优待女童变成了一桩“灰色生意”。
而当地官员大部分也是淮州本地出身,同样秉持着一样的观念。
再加上朝廷严查女童入学率,为了让入学率看上去有所“提升”,对女童“基数”的下降反而乐见其成,更不会追究。
怀王面色凝重,他总算明白为何皇兄为何针对淮州的政策如此激烈,这里从上到下,根本就是一个封闭、守旧、黑暗的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