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几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木迎春呆滞地将湛兮望着,料熔了他都没能及时捞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似乎才从那不切实际的、过于瑰丽与壮阔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他低下头去,默默地捞起了融掉的玻璃料,准备带去吹大。
一边做事,一边尴尬地笑了下,声音低低地对湛兮说:“那咋可能呢小少爷,咱这些人,死了之后也就亲人记得个十年八年的,百年后,怕是连儿孙都记不清楚了,更何况是几百年后的其他人。”
如果说是因为他无意之间发现了草木灰的重要作用,而能令后人记住他的话,那这也想得太美了。
要知道这工坊里头,原先可是有老管事打算要冒领他的功劳的,对方还打算拿那三瓜两枣的破烂打发他。
要不是他师父硬气不肯答应,他自个儿平日里也是出了名的暴躁冲动,他们怕逼急了老实人会出事。
再加上那日里他在小少爷的面前露了脸,由是他们就更怕一不做二不休后弄死了他,反而引起湛兮的怀疑,不好向湛兮交代。
而后又想到如今不过是那玻璃料融了之后感觉更好成型罢了,并无太大的作用,他这点小小发现似乎也无足轻重……
倘若不是有以上那么多“幸好”的叠加,只怕湛兮今日见到成果的时候,他不会知道这草木灰对制玻璃的用处,是他木迎春发现的呢。
他木迎春能挡得住一个小小的管事,但能挡得住这位不知身份的金贵的小少爷吗?
且不论小少爷会不会昧下这个功劳,就说倘若这个发现当真有大用处,那世人也只会知道是哪个工坊,哪个主子。
又哪里会知道他们这些底层工匠呢?
想要后人记住他?
那日里他偷听私塾的先生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痴人说梦!
湛兮一看木迎春的反应,就大致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并不在意他人的不信任。
他上前,没有嫌弃木迎春满身的汗水,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你迟到会明白,时间将会证明一切。”
木迎春肌肉紧绷了一下,但到底没有一下子断了那口气,他继续吹玻璃,眼底却有些泛红。
人生一遭,谁不想留下点什么呢?
哪怕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工匠,他也希望自己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点点微末的痕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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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安抚了木迎春的情绪后,又在玻璃工坊内给这群当世顶级的工匠们做了演讲——“木迎春今日的发现,将会令木迎春的名字不被时光淹没,千百年后,人们使用玻璃、看到玻璃的时候,没准还能再想起他的名字来。”
“青史留名啊!”湛兮语气感慨,“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毕生追求!你们虽未能读书,却也能在制造玻璃的领域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虽说士农工商,但人们的房屋、器具,哪一项离得了工匠了?在我的眼里,工匠并不比任何人差!”
底下或老或壮的工匠们,情绪高涨,慷慨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努力过后,做到了那些个眼高于顶的读书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名传千古!
人会死,但人写的书却能一直流传下来,这是读书人为什么会被铭记的原因。那么玻璃呢?也许玻璃……也能一直流传下去!
总而言之就是:你看前头那个饼,它又大又圆又香又酥,看着它口水就要下来了,它还近在眼前,仿佛努努力,跑一跑、跳一下,伸手就能够着它了,你真的不想吃吗!?
画饼大师他看着木讷的工匠们都忍不住被他说动,而后情不自禁地跟随着他,情绪激昂地喊起了口号,满意地笑了。
然后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却留下被烧得“火冒三丈”的野心,潇洒地隐去功与名,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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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去拜访了姚宅。
他的小厮表明身份后,姚宅的管家几乎让家中的仆从跑出了吃奶的劲去通知主家,得了主家的讯后,才满面热情、礼仪周到地迎了湛兮进门。
姚宅不大,但处处精致,格外讲究,布局不似寻常都城豪宅的布局,倒有些他们姚家旧地的风格,湛兮欣赏了一下,觉得当年主持修建这座宅地的姚氏先辈,一定是个内秀于心的能人。
姚鹏举就站在会客大厅前边的空地上等着湛兮,他长身玉立,伫立在着处处考究、文学艺术味极浓的老宅中,打眼一看,当真是恍若一株生于庭阶的芝兰玉树。
“拜见国舅爷。”姚鹏举向湛兮行礼。
湛兮袖子一展,托住了他作揖的手:“云翼免礼。”
姚鹏举请湛兮入客厅,亲自为他煮茶,湛兮向来百无禁忌,而且他如今的身份,着实不必要奉承他人的所谓风雅习惯。故而在姚鹏举煮茶的时候,湛兮就开始长话短说,说明自己的来意。
“下官明白国舅爷的意思了。”姚鹏举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动作优雅,行云流水地为湛兮斟了一杯茶,“您是希望尽快改革玻璃工坊内部的管理结构,此事确实宜早不宜迟。”
姚鹏举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说:“只是先前圣人是安排了我与蔡郎中一同替国舅爷办事的,前些日子工部尚书又过问了此事,而后他替国舅爷您做了些具体的安排……”
工部尚书让蔡文彬负责湛兮所说的改革内部管理结构,包括引进流水线之事,工部尚书还有另外派遣工匠研究流水轮齿,而姚鹏举则被要求全权负责‘大雍朝第一届玻璃工匠交流大会’的各项事宜。
也就是说,工部尚书那个白发老头儿,其实是把湛兮的话听进去了的,还给他大致分出了三个进度条。
这其中,蔡郎中倒不是要敷衍湛兮,只是他一边要上朝当值,处理工部的相关事宜,一边朝廷那边下班后,又得给湛兮加玻璃工坊的班,那进度条确实走不快。
反正他上回找湛兮做汇报的时候,还在那儿和老工匠们连连开会,讨论如何科学合理地切割玻璃的生产过程弄出一条流水线来呢,远没到要开始处理玻璃工坊内部的管理问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