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一切都很正常。
天未亮,柳宽起就起床了,洗漱过后,他依然严正衣冠……准备迎接今日份的口舌大战。
事情依然没有定论,帝王似乎也心累了,冷眼看着他们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
下朝后,柳宽起也甚觉疲惫,但他坚定自己的观点,并没有丝毫要动摇的意思。
是什么时候,事情开始变得不正常的呢?是柳宽起的轿撵走过坊间主道时,他听到了有老百姓在议论他的名字。
很奇怪,明明老百姓都是在赞美他的孝顺与正直,甚至是英明,但是他就是觉得这些议论,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诡异之感。
柳宽起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身为河东柳氏之人,又位尊如今大雍朝的刑部尚书,老百姓知晓他,议论他是正常的,毕竟他的名气向来都不小,但这名气却没有大到大街小巷都会将他作为主流议论的程度。
这就是最大的诡异之处……哪怕那些议论都是在赞美他,也遮掩不住这溢美之词下边隐藏着的波涛汹涌。
柳宽起坐在轿子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纵使是因为如今还在焦灼的案件,他也不应该拥有那么多的关注才对。
如今坊间忽然刮起来的着一股吹捧他的大风,着实是反常,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宽起甚至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似乎是在烈火烹油。
很诡异的,柳宽起忽然就想起了,《风俗通》中的某个小故事,以及其中的那一句“杀君马者路旁儿也。”
道路两旁观看的人高声赞美骏马,使得骑马之人更加洋洋得意,鞭策不已,想要展示骏马之神气,结果却导致马儿力竭而死。
故而为——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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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争执不休的风向突变,倾向于赞美柳宽起的第一时间,柳宽起就警惕了起来。
但是柳宽起身为刑部尚书,又是一个克己复礼,一贯以“克勤克俭,无怠无荒”要求自己的人,他案牍劳形,着实有些腾不出手去专门调查这坊间的议论纷纷。
更何况,后来他大抵又知道了一些内幕——左右不过是那些门阀士族抓住了发财的机会,在短短十来日内,就凭空捣腾起了无数黑赌坊。
想必是这些痴迷于阿堵之物的名门大姓、豪商巨贾想出来的旁门左道,为的就是迷惑世人,想要得到更多的银子!
思及此处,柳宽起甚至冷哼了一声。
但只半个月后,不过是一夜之间,坊间的议论竟发生了惊天逆转!
柳宽起的轿撵再一次路过坊间主街道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并不是称赞他正直与孝顺的声音。
而是一阵又一阵的、此起彼伏的、无休无止的,极其恶毒、凶狠,仿佛厌恶到了极致的诅咒和唾弃。
乍一听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的时候,柳宽起整个人都如遭雷击,僵硬在了轿撵内,恍如一个了毫无生机的枯木。
柳宽起甚至在那些极端的谩骂、侮辱与诅咒中,听到了好几道熟悉的声音,正是前两日还在那茶楼酒馆内大肆称赞他的人!
终其一生,柳宽起都没有听到过如此极致的,仿佛是那愤懑就要从人的胸腔之中撕裂血肉,破皮肉而出的憎恶与恨意滔天的诅咒。
更遑论,对他发出这憎恶与诅咒的,分明就是前两日还对他格外敬佩之人!
天上地下,不外如是!
柳宽起恍惚中,甚至有一种自己自天上失足落下,摔得粉身碎骨的错觉。
这时候,柳宽起还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头脑已经一片诡异的嗡鸣与空白了。
他脱力一般地整个人靠倒在轿撵的后壁上,不过眨眼,他今日浑身都在冒冷汗,人仿佛是刚从冰冷彻骨的寒潭中被捞起来一样。
柳宽起的牙齿都在战栗,但理智依然强迫他清醒:“去——去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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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宽起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等他知道的时候,坊间的情况早已经急转直下,如奔腾东流之水,势不可挡了。
柳宽起坐在案牍前,周身萦绕着一股压抑的阴沉,他目光犹如山阿一般沉重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身边的长随,是他极其信任的人。
一个是先帝赐给他的新罗婢,虽是蛮夷小国来的婢女,但到底是先帝所赐,又聪慧能干,故而也被柳宽起委以重任。
新罗婢率先伏地,语气努力平静:“还请大人莫要对此事太过上心,此是有心之人故意……”
柳宽起一拍案牍,巨响遏止了新罗婢无意义的话:“我问什么,你们回答什么就是!”
此时的长随,看柳宽起的眼神已经复杂到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了,他好歹是跟从了柳宽起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柳宽起在他眼中千好万好,他当然是没有动摇的,但是那个故事、那说书人说的故事,实在是太过……
在长随实在找不出台词的时候,新罗婢已经恭敬地呈上了一本崭新的,封面图画精美的《子债母偿》:“大人若要知道,请看此书。”
柳宽起接过那本书的时候,指尖在不受控地微微颤抖,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要翻开、不要翻开。
一旦翻开此书,就必然会像是揭开了什么封印一般,放出封印之下的恶鬼。
但是逃避非君子所为,柳宽起定了定神,毅然翻开了那精美地画着年轻女子被满面凶恶的婆子殴打得满地血腥的封面。
书中的内容,已经完全颠覆了柳宽起的思维,它超过了柳宽起的想象力不说,它还是超过去之后,转头就回来猛踩的那一种!
柳宽起起先是呼吸越来越急促,紧接着他看得目眦欲裂,强大的意念让他坚持读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