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鉴真若请辞,光靠何清贤这个空有一腔热血却无任何手腕制约天下官员的大清官根本推行不了任何新政。
他斟酌道:“若先生实在觉得不妥,那就罢了。”
陈廷鉴笑道:“臣从来没有觉得不妥,只是认为这条路很难,臣自己不怕难,却怕皇上被千夫所指,怕皇上承受不住朝内朝外的舆论之压。臣在,自会竭尽全力替皇上分忧,可臣已经老了,改革又非一日之功,一条鞭法尚且需要十几年的巩固,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甚至需要两三代帝王的坚持才能彻底稳固根基。皇上,臣怕不能辅佐您太久,更怕自己走后,皇上独自承受天下官绅的反扑,太过辛苦。”
他笑得坦荡,看元祐帝的目光,既是臣对君,亦是师对徒,掺杂着一种近似亲情的慈爱。
有一点陈廷鉴没有说。
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小皇帝,没有吃过什么苦,等他不在了,皇上能坚持一条鞭法他都知足了,换成何清贤那套,他对皇上没有信心。
何清贤太过于书生意气,他自己确实能够用一生奉行他的操守,可他怎么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让一个年少的皇帝也会义无反顾地沿着一条荆棘之路走到底?
他们在,他们会推着皇上走,当他们长眠地下,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争先恐后地拉着皇上回头。
如果无法坚持,那不如一开始就选择一条比较容易坚持的路。
可何清贤的出现,让皇上看到了另一种选择。
那么,陈廷鉴愿意让皇上自己选,他与何清贤应该还能再陪皇上走十来年,倘若那时皇上累了,他再调整新政也来得及。
元祐帝看到了老头眼中的温和与包容。那眼神,像极了小时候他拉扯老头的胡子,老头垂眸看来的眼神。
元祐帝突然转过身去:“你们退下,朕单独想想。”
陈廷鉴、何清贤:“是。”
两人走后,元祐帝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极力隐忍的抽噎。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有父皇,可父皇离开朝堂后,大部分心思都在女色上,在他这里用的最大的心思,便是与母后一起,帮他选了陈廷鉴为师。
他有母后,母后严厉胜过陈廷鉴,完全把他当一个皇帝看,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母后肯定也会为他筹谋,可母后能做的有限,她也要依赖陈廷鉴。
陈廷鉴,陈老头。
元祐帝怨过他恨过他,最厌恶的时候巴不得老头被陵州那场洪水卷走。
老头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当何清贤提出官绅一体,当何清贤唾骂老头老奸巨猾不敢得罪天下官绅时,在那一瞬间,元祐帝居然也认同,并且觉得何清贤才是真正的爱国爱民。
可老头刚刚的话,突然让元祐帝明白,老头心里不但装了朝廷与百姓,也装了他。
何清贤憧憬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富足,老头看到的,是他能够为朝廷为百姓为他,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烧着地龙的御书房内殿,少年皇帝取出帕子,偷偷地擦掉眼泪。
臭老头,还是瞧不起他,老头走的时候都得七八十了,那时他也三四十岁,怎么就不能独当一面了?
冷静下来,元祐帝翻出镜子,确定眼圈没有异样了,再叫两位阁老进来。
陈廷鉴、何清贤重新站在了皇帝面前。
元祐帝直言道:“朕意已决,推行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与摊丁入亩之策,还请两位阁老与内阁早日拟定一套切实可行的新政细则。”
何清贤看向陈廷鉴。
陈廷鉴垂首,恭声道:“臣遵旨。”
元祐帝再看向何清贤:“此法虽是阁老所谏言,但具体推行还是要以先生为主。”
何清贤从没想过要争这个,应道:“臣明白,臣愿为皇上、陈阁老驱使。”
元祐帝:“这条路甚是艰难,还请两位保重身体,辅佐朕多走一段路。”
“朕还要去知会母后,你们先退下吧。”
陈廷鉴欲言又止。
元祐帝递他一个无须担心的眼神。
陈廷鉴便与何清贤退出了乾清宫。
宫道漫长,何清贤依然挨着陈廷鉴走,低声道:“你要我进京,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了吧?”
他知道陈廷鉴同样痛恨藩王、贪官这两大毒瘤,老谋深算的,举荐他入阁大概就是为了找个帮手。
陈廷鉴看看他,忽地一笑,高深莫测的那种。
何清贤:“什么意思?”
陈廷鉴不想说。
一直到了宫门口,何清贤拦在车前不许他上去,陈廷鉴才上下打量他一眼,淡笑道:“早两年,我一直都以为,咱们怕是要在九泉之下才能重逢。”
何清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