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五月骄阳似火。
直到这一年端午前的大朝会上,天后下《置劝农使并劝农判官诏》,京中绝大多数朝臣,尤其是世家们才反应过来——
原来过去的近个月,姜侯不是在江南西道查‘滕王告举案’,更不是,准确来说,不只是在清查‘逼良为奴’‘侵夺民田’的积弊。
背后还有一盘更大的棋局,以及一道如果最开始直接拿出来,会让他们无法接受的诏令。
检田括户!
这都不是割肉了,这简直是卸胳膊卸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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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西道,江州刺史府。
姜沃今日是折了一根细竹当教杆。
她双手捏在细竹两端,笑眯眯对眼前两位学生道:“昨天咱们讲了开窗理论,今天就来讲温水煮青蛙理论。”
蝉鸣阵阵,江南西道的盛夏也已然到了。
外头天有多热呢?
只看太平都不要求女亲卫带着她出门去逛,而是选择老老实实在屋里坐着跟婉儿一齐听课,就知道外头有多热了。
太平捧着一杯井水湃过的凉滋滋酸梅饮,边喝边听讲。
听到‘温水煮青蛙’时,她眉眼飞扬,举手道:“我会!我听姐姐讲过青蛙的故事。”
姜沃莞尔:“好,那令月来说说。”
也是,她教给婉儿和太平的课程,数年前自然教给过曜初,想来是曜初带妹妹的时候提起过。
太平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如果把一只青蛙直接扔到滚烫的开水里,那么青蛙就会烫的一下子跑掉。如果把青蛙放在冷水里,慢慢加热,青蛙会感觉不到逐渐升高的水温,最后被煮熟。”
姜沃边听边想起,这个理论虽然流传很广,但其实并不成立——后来有过科学验证,哪怕是慢慢以零点几度的速度加热水,到了一定的温度,青蛙还是会不适焦躁而跳出来。
温水里的青蛙,终于感觉到不适,想跳出来怎么办呢?
可以把锅盖盖上。
太平声音落下后,姜沃含笑夸赞道:“令月讲的真好。”
太平被夸的很快活,甜甜道:“还是姨母给我们教课好,姨父讲课很少直接夸人的。”姨父只会点点头,让太平觉得她叽里呱啦背半天,简直都白背啦!
姜沃也觉得被太平夸的心都要化了。果然,人还是需要正反馈。
太平又扑闪着长而浓密的睫羽,期待道:“姨母终于忙完了吗?这都连着两日是姨母给我们讲课啦。”
姜沃颔首:“忙的差不多了。”
这锅水终于烧开了,而锅里的青蛙,也没有来得及跳出来——
姜沃在离开京城前就想过:若是一开始就提出检田括户,京中世家们只怕要像被扔到沸水里的青蛙一样,立刻蹦尺高。
于是这一回,姜沃一改她从前最喜欢的‘开窗理论’,用上了‘温水煮青蛙’。
起初,京中这
些世家都以为,姜侯要在江南西道过一把‘大理寺卿’的瘾。
甚至最开始,还有傻白甜的朝臣在同情姜侯:真惨啊,说来巡按使立威,查查当地州县官员是最简单的。结果姜侯出师不利,偏生被滕王缠上了,不得不在当地查什么违背律法‘逼良为奴’等事。
这里头水多深啊。
姜侯真是命途不济:刚在京中被东宫猜忌,离开京城又被滕王这种人‘逼迫’着跟当地世家对上。
真是忙命啊。
然而等上月黑齿常之到江南西道,姜侯开始挨个抄洪州当地世家后,渐渐有‘青蛙’开始觉得不对。
这水温,似乎有点高啊。
于当地查查滕王状告罢了,怎么还闹到要抄家的地步呢!
彼时朝堂上已经有世家多有不满之意,甚至想要准备弹劾姜侯。但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或者说,跟裴行俭奇异的达成了心灵共识——
这离朝的宰相,比在朝的宰相,杀伤力更大啊!
原本姜相天天戳在朝上的时候,他们为了公事弹劾姜相,或者说跟姜相政见不同提出异议,还没那么大的心理压力。
毕竟姜相掌吏部多年,选衡官员,素有公平可称的名声。只要你针对她政见之时,不搞人身攻击且就事论事的话,提出反对意见是不用担心被报复的。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儿,就不用怕姜相为难。她照样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考功结果。
但现在不一样了!
姜相不再是掌吏部的宰相了。
她不再需要做到吏部尚书对官员的‘公平明著’。她现在是巡按使代天巡牧,专门就负责访察精审,弹举纠正事,换句实在话说——她现在的公务就是去各地找茬!
而且……整个大唐十道,她均可去得。
世家们忽然意识到:这,这还真不如姜相在朝堂戳着,改改吏部选官制度呢。
若是他们这会子在朝上弹劾了姜侯,会不会巡按使下一个‘景点’就直接杀到他们祖籍去?
在京中为官的臣子,尤其是朝堂重臣,顶多能保证自己不出岔子,难道还能保证祖籍家人,各个都不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