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相之意,还是更倾向他兼任吏部尚书。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裴行俭却瞧得分明:这些年,姜相对裴炎只是非常正经的上司态度。
从未打压过,但也没有格外重用栽培的意思。
裴行俭记得,当年自己是侍郎的时候,哪怕还在构思阶段的政令,姜相也会跟自己讨论。然裴炎做到吏部侍郎后,便没有这回事。
姜相对裴炎的态度,就……很正式很官方。
但对跟裴炎年资差不多,才能也同样出类拔萃的狄仁杰,姜相则明显更加信重。
“是因为裴炎对官位太有野心的缘故吗?”
姜沃沉默片刻,摇摇头:“问迹不问心。且朝堂官场之上,有争上的野心,也不是错事。”
“只是……裴炎本人虽才能出众,却略微有些妒能。”
裴行俭沉思片刻:“是。”
原来裴炎这个性情还不太显露,因吏部年轻一辈,没人比他更有才能,甚至说都较他相差甚远,用不着他妒。
同时裴炎又格外勤勉,一个人能做四五个人的活,把跟他同期进入吏部为郎中的同僚,直接比到地底下去。
但自从三个月前,裴行俭把苏味道和王遽调回吏部,他就发现,裴炎略
微有些‘紧张’了。
凡是更能在天后跟前露脸的公务,他都会紧抓不放,比之从前,在吏部加班的时日更多了。
姜沃凭栏,侧首正好看到裴行俭的鬓边白发——
她这些年对裴炎的不放心,其实正来自于史册之上裴行俭之事。
裴行俭文武兼备,与其师父苏定方大将军一样,六旬之龄还能去平突厥叛乱。且他擅长兵不血刃,很快以反间计破敌,令东突厥首领自来投降,平其叛。
彼时裴行俭许诺不杀降,然而回到长安后,时任宰相的裴炎‘妒其功’,上书皇帝道东突厥首领并非真心投降,且裴行俭未以战平不算有功。[1]
后来投降的东突厥首领阿史那伏念被处死,裴行俭也未以功论。裴行俭当时便为之深叹而忧思成疾:“如此杀降,将来谁敢再降?”
自此后,裴行俭也是心灰意冷了,称病再不出仕。
不但仕途中绝……
姜沃认真对裴行俭道:“守约,这回我特意向天后请旨,让你来江南西道一回,也不只是为了让你看看检田括户之果。更是因为孙神医在此地——这大半年折腾下来,你必得好生调养一番。”
裴行俭闻言不由摇头笑道:“姜相真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啊。”
“姜相出京前方吐过血大病一场,自己就是个病人,出京后却还如此耗用心力做成此事,此时竟然劝我保养?我出京前天后还叮嘱过多次,令我告知姜相保重身体。”
裴行俭鬓边虽有白发,但看起来与多年前仿佛,依旧风骨峻峙,凛然英风。
此时他笑意也爽朗而明亮,便如这滕王阁上的秋阳:“姜相实不必担心我的身体。”
“我亦为武将,习练多年,未尝有一日放下。”
“说来刘相在南衙整饬府兵,为统将所设武技之考,我看着都技痒起来。我若去考,还必是样样为优等。”
此时的裴行俭看上去格外从容省闼,意气风发:“姜相放心,我必是高寿之人,还能再与姜相一同——”
裴行俭抬手,如宝剑出鞘一般,指向这云波浩渺的赣江,指向大唐辽阔壮美的山河。
他笑道:“至少再护卫这大唐河山三十年。”
姜沃垂眸望着阔朗江面。
高寿。
再护卫河山三十年。
史册上的你,都没有做到啊,守约。
在平突厥之叛的战果被毁掉后,不过两年,突厥果然又反。朝廷依旧再次下诏裴行俭为金牙道大总管,令其出兵平叛。
然而,这一回,裴行俭还未及出征,便病逝长安。
于裴行俭来说,一定很遗憾:其师苏大将军曾有‘雪夜破金牙’之奇功战绩,一战灭西突厥。而此时突厥再有战事,他被封为金牙道大总管平叛,却病到连金牙都去不到了。
*
姜沃抬眼,望向无边川泽。
但这条时间线上,不会这样的。
裴行俭就听姜相之声响于滕王阁之上,略带了一点回音,听来却让人格外安心:“守约,三十年还是太短,人要有大志——争取再为这片山河奋斗五十年如何?”
然后转头不容置疑:“故而今日宴后,你必得去跟我去见孙神医。”
裴行俭大笑:“好,那便承姜相吉言了。”
滕王阁下,大江东去。
山河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