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静的针落可闻。
因此那很轻微地叩门声,就显得越发清晰,外面是程望山抖如秋叶的声音:“陛下,可要请尚药局……”
程公公声音戛然而止,是因皇帝顺手又扔了个装棋子的匣子下来,又是哗啦啦一片脆响。
程望山:懂了,这就滚。
殿内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崔朝从地上越发密集的黑白棋子中,找到一条路走到皇帝身边时,只见皇帝如往常一般按着额头,手臂撑在桌上。
桌上已空无一物,人长久不动。
半晌,崔朝听到皇帝忽然轻声念叨了两遍:“朕要想想该怎么办……朕要想想该怎么办……”
皇帝的手从按住额头转为捂住面容。
崔朝忍不住道:“陛下!”
说来,自三年前见姜沃不得不离朝起,崔朝就是最不想替太子说话的人。此番回到长安,皇帝再对他吐露什么关于东宫的烦恼,崔朝都只是保持一个‘温和、劝慰但关于东宫一问三不知,从不点评’的状态。
哪怕皇帝直接问起“你觉得太子在想什么”,崔朝都是一脸微笑,心道,那可真是‘隔行如隔山’,人真的很难想象非同道人的脑回路。
但此时崔朝见皇帝心绪波动成这样,都只得先劝道:“陛下先切勿这样动气,或许东宫只是思虑不周。”
皇帝摆手:“不必了,子梧。”
顿了顿又道:“你清楚的,都一样。”
如果真是思虑不周,不懂得上位者要握紧礼法这柄剑,倒将利刃付与他人,是太蠢,能力上不能让他放心。
若不是思虑不周,而是不愿意为姊妹,家人触犯一点礼法,只愿做自己清清白白的太子……在事关出降礼仪,公主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上,都不愿退让一点点,这也不是他放心的继承人。
这两者的差别,就是不及格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皇帝甚至无法问清自己:这二选一,究竟希望儿子是哪一种。
礼法……为什么会有个礼法脑袋呢?
当皇帝怕什么被人评说。
他与父皇做的违背礼法的事情少吗?
旁的不说,只他非要立媚娘为后这件事,后世会如何议论,皇帝也不会一点预料不到。
皇帝拉开桌下的小屉,取了一个白瓷瓶出来。
崔朝自然认得,这种不是皇帝常日服用的治疗风疾的药,而是孙神医配的应急的药。
孙神医嘱咐过,若是皇帝头疼的厉害再吃。因这药丸有些副作用,虽止疼的效果好,但吃了人会难入睡,而皇帝的病还是多休息为宜。
此时皇帝倒觉得这药很好,正好让他有点精神。
比起方才恼火掀棋盘,此时他已经渐渐理清了些思路——
“朕要与弘儿谈一谈。”
“等问过弘儿,朕还得把这件事收拾了。”
是他要考较儿子,才有了这一番
‘礼官议公主下降’事,
儿子是自己生的,太子是自己立的,不收拾残局怎么办呢。
*
太子到的时候,殿内已经被收拾的很干净,依旧是平整的黑石地,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殿内点着的九枝灯。
因这两年哪怕奉召来紫宸宫,太子也多是垂首听训,故而对殿中的摆设也不太熟悉。
并没发现少了一副棋盘。
他只见父皇坐在榻上,手里拿了一卷先帝的《帝范》在看。
一切如常。
除了,他行过礼后,父皇没有像以往一样令他免礼坐到跟前去,只是直接问道:“朕听闻,太子让礼部议公主出降事。()”
“太子是如何想的?⒊()⒊[()]『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夏日炎炎,一路行来原就闷热。此时面圣对答,虽皇帝语气平和,但太子却依旧觉得有些憋闷之感。
缓了缓道:“父皇命儿子修‘公主出降礼仪’,余并未明示。礼法事重,儿子惶恐,便令礼官商议。”
皇帝继续问道:“若礼官按照《士昏礼》,修成出降典仪,令公主行盥馈之道,更甚至于不得别府而居,当晨昏定省,朝夕侍奉舅姑,太子觉得合适吗?”
太子沉默半晌,直到皇帝再次叩了叩桌子:“太子。”
他这才开口道:“此事实在两难:若以尊论,公主乃‘出降’,可崇其尊。”降,原就指从高到低。公主嫁人,不同于寻常嫁娶。
“若以礼论,本朝敦崇名教,甚奖仁孝,公主为天下典范,宜抑而守礼。”
“两者皆有道理,待礼部议过,儿子必将奏疏呈上,恭请父皇母后定夺。”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帝范》。
他之前总问崔朝,太子在想什么。现在皇帝忽然有点明白了:太子这是觉得,我说了也不算,索性不说了?
说不得太子还觉得‘委屈’,怪自己这个父皇平素只让他闭门读书,忽然给了他一件差事,还是两难的事儿,会伤及他‘贤名’之事。那索性袖手旁观了。
许多念头在皇帝脑海里转过。
他要好好再安排一下,对未来朝堂的规划了。
就在太子已经站的有些累了的时候,才听父皇终于再次开口——
“好,既然太子难定夺,就朕来定。”
“退下吧。”
**
次日,是盛夏难得的好天气:不是烈日骄阳,而是难得的阴天,晨起还落了一阵细雨。
但这难得凉爽的天气,也没有浇灭公主们的火气。
说来,这是姜沃第一次见到新城公主发脾气。并且,连有曜初这种晚辈在都顾不上了。
新城公主,不但是先帝跟长孙皇后的最幼之女,亦是先帝所有女儿里最小的一个。
打小自是很受宠的。大唐有礼制规定:公主是不能用名山、大川作为封号,然而新城公主初封之时,先帝给的封号却是衡山。
是后来才改了新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