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日。
因马车外悬着的银铃清脆作响,让姜沃想起占风铎,也不免想起曾经的蜀地故人。
时日荏苒,距离李承乾过世的上元三年(仪凤元年),已经又过去了三年。
如今已然是仪凤三年的冬日。
她正在从西京长安,赶往东都洛阳的路上。
“姜相。”马车外女亲卫的声音响起:“算时辰,今日若要赶到洛阳城,中途必不得歇,若是按从前几日脚程,就得歇在洛阳驿了。”
姜沃撩起帘子:“冬日赶路原就辛苦。不必急。”
“是。”
女亲卫长纵马,沿着行伍之首尾传令。
而姜沃到洛阳驿后,还没下马车,就在驿站外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崔朝已经在等着她了。
“天后昨日接了你的飞表奏事,算行程就知你今日大约还得在驿站过夜,便让我出城来迎你。”
姜沃下了马车,再次来到了东都地界。
虽说都是北方,但姜沃这些年呆惯了长安,每次到了洛阳,还是会感觉到明显的不同。
偏生皇帝这两年,明显是不爱在长安待着了,开始了长久的‘幸东都’,比如这回,自仪凤二年春日离开长安,到现在还不肯返回,已经在洛阳待了快两年了。[1]
看起来,将来也有多居洛阳,偶尔才回长安的打算。
好在早于显庆年间,皇帝就颁过《建东都诏》,改洛阳为东都。而洛阳紫微宫从前也是皇城,里面三省六部九寺的署衙建制俱全。
于是随着帝后长居洛阳,这两年,政治中心其实也从长安转向了洛阳。
自然,长安做为西京,也要有人留守料理大事——
帝后令中书令王神玉留守长安,主持长安事务。
王神玉:?我自己?不能吧!
皇帝给王神玉举了个例子道:“贞观年间,父皇带着朕与大半个朝堂亲征高句丽,长安城中便是房相独自留守,担此重任。今日王卿亦如此行便罢了。”
便罢了?
王神玉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从努力致仕,一步步变成房相的呢?
姜沃还记得,当日他们准备启程,随圣驾往洛阳时,王神玉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挺令人心碎的。
王神玉最舍不得的,当然是姜沃和裴行俭,但……比起独自留在长安,他已经完全不挑剔人了,他甚至扯了刘仁轨的袖子道:“哪怕刘相能留下来陪我也好啊。”这种时候刘仁轨的‘凡事大包大揽’就变成了优点啊!
要刘仁轨能留下来,他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干了?
刘仁轨:?听到这句话,我并没有很高兴。
于是刘相迅速抽走了自己的袖子,拒绝再跟同僚友好亲切告别,直接登马车而去。
唯有姜沃和裴行俭一左一右耐心安慰王相,表示一旦有军国大事,需要宰相回长安,他们就一定争取回来。而且逢年过节
,并五月九月那长达十五日的休沐,都会回长安看王相的。
王神玉一针见血:“你们才不是回来看我。”
姜沃和裴行俭:……
倒也没错。
姜沃之所以有机会就愿意回长安,是因为曜初、婉儿太平她们都留在了长安。
不单她们,所有的皇子也都未随驾东都洛阳——帝后安排了太子监西京之政(虽然以太子的身体状况是挂名),镇国安定公主辅佐太子,而周王殷王皆入朝学着听政。
姜沃明白,皇帝把几个皇子都留在长安,也是为了进一步考察儿子们,当然,也是锻炼安定。
所以才留下王神玉这种靠谱的‘撒手掌柜’留守长安——要是留下刘仁轨,也不用旁人干活了,就长安剩下的这点事,刘相一个人肯定全干了。
因孩子们都在长安,姜沃自然会在洛阳和长安间往返多些。
而对裴行俭来说也差不多,他夫人和长女都留在长安。
次女裴宁倒是能到洛阳,因她被挑出来委以重任,带着部分技术人员,要在洛阳起城建署分部。
也到了可以把水泥混凝土路铺到洛阳的时候了。
总之,王神玉就这样,再一次被单独留在了长安——
没错,是再一次。
“上一回咱们把王相单独留下,还是刚开始准备吏部的‘资考授官’事。”裴行俭与姜沃笑道:“那时候也是整个吏部都随驾到了洛阳,留下王相一个人在长安城,面对那些上门施压、求情的簪缨之族。”
“当真是艰难。”
但,王神玉做到了。
所以,王相甭管平时再开摆,这种关键时候就很靠谱的本事,实在是稀缺。这就是‘可以摸鱼,但不能真的菜。’
而裴行俭说完后,忽有无尽感慨,他道:“姜相,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啊。”
*
是啊,转眼二十年已过。
驿站之内,姜沃想起去年刚到洛阳的时候,她给帝后上过一封长长的奏疏:《自显庆二年至仪凤二年——吏部‘资考授官’二十年的工作总结汇报》
当年不情不愿,觉得‘考试才能授官’简直是荒唐至极的士族勋贵们,如今早已经习惯了每年对着吏部发放的‘空缺官位表’,报名准备考试。
认知的改变,是很难。
但在权力的保证下,结结实实推行二十年后,水里的青蛙也就基本习惯了这个温度:还会有青蛙抱怨热水不如冷水舒服,但已经再没有二十年前那般,反抗的浪潮了。
“如果资考授官只出现一次,那就不是制度的改变,只是特例。”
姜沃就是拿这个与媚娘举例的。
自从两人彼此说开,媚娘将来不会做圣人周公,而会做另一种意义的圣人(皇帝)后,她们自然也讨论过,将来的继承人问题。
只能是曜初。
姜沃道:“并不是因为曜初是我养大的,我就格外偏心她。”
而是,只有女皇之后,依旧是女皇,才不会把武皇称帝的这段时间,打为异端,斥为乾坤倒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