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两日雨,神都中暑气稍散。
在刘仁轨到达洛阳的当日,王神玉最后一次去上阳宫里挑花木。
说来也巧,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王鸣珂,这一月来,洛阳城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需知‘丹青’这个名字,本就因话本的文笔优美且产量高而稳定颇具名气,再有,世家多年来对此人的关注和打探,也为这个名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名声愈重。
以及最后她真实身份的引爆。
居然是前朝先帝的废后!
而且其做皇后的时候,还与当今的皇帝同处后宫。
按说,本应该是标准后宫争斗的关系(尤其是王皇后最终被废,显然是在宫闱之争中输掉了)。
那么是为什么,她又早早变成了‘丹青’?
而她写下的《东女国系列》,里面有女相,却也有女王,更有女将军。
从‘丹青’后来的游记看来,她是去西域了。而当时的西域是谁在管?安西大都护李文成。
人物线理到这里,许多人的脑子都要烧坏了:那她的话本究竟是为谁而写的?
王神玉都能想到,就这混杂的关系与时间人物线,尤其是里面扑朔迷离的内情缘故,就够后人掰扯争论的了。
*
说来,这不是王鸣珂第一次进上阳宫。
她已经跟着文成进来逛了好几次了,为了作画——因此宫殿宇修的实在恢宏壮丽,当年宫成的时候,奉命写应制文的文人墨客,就毫不吝啬以‘媲仙家福庭’‘九天未胜景’来形容上阳宫。
好在……辛相还是有底线的。
虽说修建宫殿的巨木,琉璃瓦、雕梁画栋之类的硬装修也很值钱,但辛相还是控制了自己,只搬走了各种金玉摆件等软装。
其实近来拿着大司徒手令可以进上阳宫的官员胥吏不少,比如辛相组织的七八支财产统计小分队。
然而就算如此,彼此碰上的概率也很小,起码王相这就是第一次遇到李文成和王鸣珂。
足见上阳宫到底有多大。
这回能碰上,还是多亏了两方的目的地一致——
他们都去到上阳宫高处的山上:王神玉是把几处宫殿园林的花木看的差不多了,就往山上走去,而文成是为了勘察山上的环境,好将来搞野外拉练之类的活动,王鸣珂则纯粹是跟着文成去看新鲜景。
*
“王相。”
文成是带着望远镜上来观察地形的,自是最早发现王神玉的。
三人彼此见礼。
虽说王神玉与王鸣珂两人,虽则同为太原王氏,但并非出身一脉,王神玉的祖上在魏时曾赐姓乌丸,故而在王氏的谱牒上,这一脉又称乌丸王氏。而王鸣珂则是出身太原郡‘四房’王氏。
因此两人在血缘上,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但不妨碍王鸣珂见到王神玉觉得挺亲切的。一来,听姜握文成提起
这位王相(),都是好的话?()?[()]『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二来……
果然是王鸣珂,一见面就提起了一壶没开的水(也或者是唯一一壶开水):“多谢王相从前代我去行亲蚕礼。”
王神玉都顿了顿,才道:“当年,先帝圣命不可违。”
王鸣珂见他神色幽幽,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有‘先帝谜语人创伤综合征’的人,于是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是啊,先帝那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王神玉:……其实当时先帝的想法还是很清楚的,就是恼火以及抓个无辜的人去糊弄差事。
好在王鸣珂不是自己一人。她身边还有文成,能够迅速把话题引入到正常序列。
比如现在,文成就望着雨后还带着一点氤氲雾气的上阳宫,直接转移话题:“天气真好啊!”
王神玉倒是发自肺腑跟了一句:“是,雨后上阳宫如启云承天,擎露洗日。”
带着一种湿润而柔丽的美。
*
倏尔,天上再次飘起了雨丝。
三人就在亭中避雨,王鸣珂还取出带来的笔墨纸砚,开始勾勒线图。
王神玉饶有兴致看了王鸣珂的画,并且在王鸣珂的邀请下,替她改笔了几株花木。
其间不免说起学校事。
说来,王神玉到现在还没有填做【高等学校】老师的报名表。问就是,他表明自己能教的中书省各种公文知识,刘祎之等人可以去代劳。他业余最大的爱好培植花木,司农寺的官员也很擅长。
姜握也没有强求,王相能够不致仕,肯呆在中书省就很好了。
倒是今日这番雨中闲谈,让王神玉发现,王鸣珂对于马上要去教书,充满了热忱。
且是她自己主动申请,在出版署之余,还要去做【初等学校】老师的。
王神玉想想过去看过的丹青游记: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主动放弃自由自在的旅行,愿意回来干活啊!
这要是刘仁轨那种工作狂,王神玉也不奇怪。
但……他看着王鸣珂手下的画,想到她过去的话本,
“为什么?”王鸣珂说话向来直接,她想了想,就把内心的想法都说出来了:“大概是没试过吧。”
“我挺想知道,上朝做官和做老师,到底是什么滋味的。”
王鸣珂还笑道:“我听姜握说过许多王相欲致仕的事儿。”
她很纯粹道:“但我还挺羡慕王相能一直站在朝堂上的。”她之前的话本,因许多是为姜握写的,自然会涉及新近发生的朝政之事,比如当年的凌烟阁之事,她就为此写了一本《东女国功臣阁》。
可那些朝政,都不是她能亲眼看到的,只是姜握和文成转述给她的。
有朋友来转述聊天很好。
但她……在王鸣珂有时候落笔斟酌难定的时候,也会升起一种遗憾和渴望:要是我能亲眼见到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听完王鸣珂直白的‘羡慕之言’,王神玉微怔。
() 他一向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帝王重用也好,宰相之位也好,不管他自己如何想,落在旁人眼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很艳羡的。
许多人都觉得王相位高权重,却天天摆出这种想致仕的态度,很……扎眼也很扎心。
王神玉也无所谓,他一向我行我素,以自己为标准。
朝臣们的艳羡和不解,甚至背后的言语,王神玉并不在乎,只觉得无聊。
可不知道为什么,王鸣珂这句‘挺羡慕王相一直在朝上’,倒是让王神玉有些触动。
大概是——
其余朝臣的艳羡他觉得无趣,是因为他们跟自己一样位列朝堂,且于署衙当值,并不缺少机会。在王神玉心里,他们只是没能力做到宰相位置。
但如王鸣珂,之前一直被关在玉华寺的废后,她是完全没有机会去试一试,站在朝堂上,做这些做不完的公务,到底喜不喜欢。
就像……他想起办学的好友。
她看起来很温和,但身上总带着一点,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