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握手里的被放了一枚温热的棋子。
因屋内多有字画,故而没有生明火,连熏笼香炉都无。
其实是有些寒冷的。
但姜握觉得,手里这枚棋子,被捏的发热。
回家啊……
姜握望着陛下,也不由收紧了手里这枚棋子。
她若是实话实说——告知陛下,她是能离开,但她也只会踏入,且是再一次踏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永远不可能回到家乡。
她的家乡,就是《彼得·潘》里的永无岛。
对她来说,永远是梦中童话中的虚构之地了。
若真是如此告知……哪怕她留下来,陛下也一定会很伤心的。
姜握的目光,落在那句‘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上,思绪电转:这是她昨日才望风雪而落的诗文,所以……
这就是陛下多年‘猜测’,但却偏偏挑了今日与她说明的缘故吗?
想想昨日被吓到的曜初,又看到陛下甚至连‘我亦飘零久’那几句词也收了过来,想必陛下是连师父都寻过了。
再加上陛下对她来历的猜测。
姜握想好了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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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原是与圣神皇帝隔桌对坐,现在她起身走到皇帝身边来坐下,并且把她带来的手炉(感谢裴相提醒的大氅和手炉)放到皇帝手里。
方才陛下将棋子给她的时候,手心虽是热的,指尖却是凉的。
如此天气寒冷、心绪大恸又加上酒意,再好的身体素质也不能这样折腾啊。
若不是服用保心丹的几个时辰内要忌酒,姜握高低得先给陛下含一枚,再说别的。
圣神皇帝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起身,又坐于自己身畔——此时皇帝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期望她是何等回答。
方才那两遍‘回家吧’说出口,她是又苦又涩,也有着随即泛上来不可抑制的后悔。
姜握其实是明白皇帝心理的。
如果她真的是鹤。
姜握想了想:陛下现在的心理就是这样矛盾极了的心理吧——
她想留下一只鹤常伴左右,但在陛下的认识里,这只鹤不想留下,如果要强留,就要把它的羽毛,甚至是翅膀都剪掉,让它飞不到它想飞的地方去。
但姜握明白,陛下必然不会愿意她是这样留下的。是被栓住的。
方才她刚对着陛下怀念过‘故园’的好。此时她若只说自己留下来,而且是‘为了你留下来’,对陛下来说,会一样是沉重的心理负担。
她要告诉陛下,她并不是被栓住的,就像愿意飞来蓬莱宫的鹤一样,是她愿意停留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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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神皇帝想过姜握的回答,走或者留,但并没有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这一句——
只听姜握带着很满足的笑意喟叹道:“陛下,我已经回过家了。”
圣神皇帝怔住了。
姜握说的也并不是假话。
梦魂归乡,如何不是归乡?
她过完了前世的遗憾。
姜握就讲给她听:“陛下,我回去给家人过生辰了。”她将细节都娓娓道来,安慰着陛下难得动荡不安,悲感两难的心境。
“我们吃的是糕点,并不是长寿面。”
“糕点上面可以插蜡烛。小时候过生日的时候,是几岁就要插几根,但年龄要慢慢长大嘛,总不能糕点上插数十根蜡烛,就做成数字状的蜡烛——就是我给陛下写过的新式数字。”
“过生辰的话,对着蜡烛可以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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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境里。
在曜初叫醒她之前。
爸爸妈妈说:许个愿吧。
这并不只是对妹妹说的,也是对她说的,妹妹也说:“姐姐,我的愿望分给你一个,你想许什么愿望呢?”
其实真正让姜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不只是曜初,还有这句话。
是梦啊。
因为前世真正的家人,是不会这么问她的。
那时候,她的愿望,她们一家人的愿望,每一年都是,不,应该说每一次每一天,都是希望她身体好起来。
后来到了这里,她其实算是实现了这个愿望。
姜握看向圣神皇帝。
“那一年生辰,姐姐给我煮了长寿面。”
她不惑之年的生日,是媚娘是亲手给她煮了长寿面。
当时姜握挑起一缕细长的面,也久违地许了愿望——
哪怕要经历这世间重重考验、别离、伤痛,以及漫长到此生看不到希望之光的理想未来。她也要终生持有走下去的勇气,走到底的毅力。
如今也算是‘已过万重山’。
她见到了一点来日光明的曙光,所以有了一点愿望达成后的疲倦。
*
于是在烛光中,姜握闭上眼睛许愿。
再次面对家人,她的愿望是:在漫长的将来,让我来好好送走在乎我的人吧。
被留下的人,最痛苦。
这一回,让我爱的人们,在我的爱里,安心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