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府。
议事厅。
屋内设有风轮,徐徐转动,将冰盆的凉意吹开来。
待亲卫去引领狄尚书时,曜初忍不住从主座交椅上起身,走到身后摆着的四扇刻雕春夏秋冬之景的宽大楠木屏风旁。
她扶着屏风探出半个头问道:“后面吹不到风轮,姨母热吗?叫人搬一盆冰放在后面如何?”
姜握见她如此,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她与陶姑姑带着曜初玩捉迷藏。
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安安也是这样扶着屏风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看她:“抓到姨母了。”
想到这儿,姜握笑着摆了摆手:“这屋里阴凉,并不热。”
曜初却没有即刻回去坐下,而是扶着屏风又看了片刻——
她见姨母将身上的环佩扇坠等物都已然摘了,就搁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显然是不欲身上配饰发出声音,让人察觉。
在她的事情上,姨母总是很细致的。
哪怕这种坐在屏风后面,替她压阵的不同寻常的要求,也都是她一提姨母就应了。
曜初回到交椅上坐下。
镇国公主府的属官不少,故而议事厅也修的颇大,主座之下,摆放着数十座椅。
此时自然无人在座,殿内空空,只有她独坐高处——
有时候议事完毕,属官们俱告退后,曜初独自坐在这殿中,也会升起一点孤家寡人之感。
但今日,她想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就觉得安心。
**
姜握坐在屏风之后,只能听到狄仁杰的声音。
虽然看不到面容神情,但姜握还是能很准确把握他的情绪。
显然在来的路上,狄仁杰也猜到了镇国公主‘有请’的缘故。
因此在公主提起‘卢氏不敬言辞’时,狄仁杰声音里只有苦涩,没什么此事被揭破的意外。
倒是曜初,给姜握的意外多一点。
与刚才还伏在屏风边缘看她的小公主不同,曜初面对朝臣的声音不辨喜怒不怒自威,问话也直白而简洁,带着一种与皇帝相仿的压制感。
姜握是欣慰与感慨并存:曜初面对六部尚书都能如此,想来驾驭自己属臣,更是熟谙而掌控力十足。
而对狄仁杰来说,镇国公主的问题,直指他内心真正之悔。说起来他最后悔的,还不是抓水鬼抓错了,而是——
镇国公主问道:“如此不敬之言?当日狄尚书为何不曾处置?”
狄仁杰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况道来,不曾隐瞒也不曾夸大:他当日一听这话,当即是驳斥喝止的。
只是,卢堂姨并不听,并且把他扫地出门。而且狄仁杰原觉得堂姨可能是年纪大了,而且丧夫后可能悲伤到脑子出现了问题,于是是想郑重提点表弟几句的。
然而不愧是亲母子,表弟直接关上了院门,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狄仁杰出门后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头,想着自己
大夏天跑来给自己找事,真是差点当场中暑。()
然而,他上了马车后,就开始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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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这样不够。”镇国公主的声音,正是当日狄仁杰离开后的心声。
他只是作为晚辈制止了卢堂姨,可他并不只是卢堂姨晚辈,他还是新朝的一部尚书!
他应该以圣神皇帝所封的官体,正式地处置这件事以儆效尤。
亦或是他可以大义灭亲,直接去圣神皇帝跟前揭发卢堂姨的不敬之言。
否则,这件事若不外传也罢,一旦为人所知,那么皇帝会如何想他呢?
你一个现任的吏部尚书,曾经的大理寺卿就在场,为何不处置此事?有心人抓住此事就可以大做文章——是不是你内心也是如此想的,不愿意跪拜女帝。
若要保自己的官途,显示自己无异心,狄仁杰应当即刻回禀皇帝。
但他也实在不忍去做。
若此话被一位吏部尚书,郑重其事递到皇帝跟前,那卢堂姨一家,最差也得是个发落边疆。
想想已经七十多岁的堂姨,若是流放必然要死在路上,想想曾经的多有照拂。
狄仁杰最终选择了守口如瓶。
但今日这件事,终是被镇国公主得知。
狄仁杰在心事重重中,倒是也有一种解脱之感。
于是在镇国公主说出‘不够’二字后,他坦然认错。
但……
他也很坦荡的表示:守口如瓶只为一点亲戚情分,他本心上并不赞同卢堂姨说的任何一个字。
“臣拜的不是女帝,是能令邦国兴盛百姓安居,遐迩平夷海清河晏的帝王。”
这才是臣子欲追随的帝王。
他顿了顿:“而皇储之事为国本,若陛下询问朝臣之意,以臣之见——”
“皇储,当为能承继圣神皇帝之志者。”而不论什么姓氏、公主与皇子。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圣神皇帝看好的宰相预备役之一,狄仁杰当然看得出皇帝的立储倾向。
他是支持的。
其实,作为朝中重臣,狄仁杰与镇国公主的私交并不多,但在朝上常见。
但近来,每每在朝上见到镇国公主,狄仁杰都会有一点感慨,就如今日——
今日公主穿着家常的衣裳,其实比宽大的朝服,身孕更加显眼一点。
这让狄仁杰更加清晰地想起:从有孕到现在,镇国公主一直在上朝,她负责的署衙之事,也从未放下。
她在做一种截然不同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