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到了九成宫,有这样的机会,媚娘是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崔郎。
见姜沃一口应下,媚娘却又反过来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时宜,便也罢了,我不过一时起意,并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儿。可别连累你,让晋王觉得你透漏了消息。”
姜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间的情分最忌损人利己。媚娘虽然对传说中的崔郎很感兴趣,但那也是在不对姜沃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才会去围观。
姜沃却很想替媚娘做成这件事。
她知道,媚娘这些年像是被关着局促铁笼子里的海东青一样,过得并不开心。
*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宫兽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几个女官,显然她们刚从兽苑出来,正在谈笑,见到她,停下来彼此见礼。
其中活泼的就笑道:“那快去吧,兽苑今年养的猞猁真是漂亮!听说今儿还要放几只豹子出来练捕黄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们的官话,总不让我们近前。”
九成宫兽苑中豢养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并不是观赏动物,而是纵马狩猎时最常用的小帮手。
此时猎场围猎,用的最多的不是猎犬,而是猞猁。
大大的山猫矫健灵活,爪子又锋利,战斗力强悍到甚至能自个儿捕鹿羊回来。同时又携带方便,不只能跟着马匹飞奔,还能蹲坐在主人马背后头,一起骑马,属于美观实用性俱佳的围猎小助手。
勋贵之家们都养着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进阶一点的就是豹子了,只是寻常人降不住豹子,还得专门配备西域来的豹奴。
九成宫养着的十来头黑豹,是专门供皇帝和皇子们挑选的。
大猫猫很多人爱,许多宫人甚至嫔妃,都会结伴来兽苑吸猫。若是跟兽苑的驯兽师关系好,还能亲手摸一摸温驯的猞猁。
晋王选了兽苑这个地方相见,姜沃心情很好。
一来这处媚娘也来得,二来,她本人也想吸大猫。若有晋王做指引,驯兽倌说不定会让她摸豹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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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苑分为两部分。
小半是一间间兽房,另有一宽大的马球场。
马球场的地面都是从外头运了细黄土铺平,再用油浇过,砸的结结实实,非常平整,极便宜跑马。
此时马球场上就有几匹马在奔走,马背上除了人,还坐着猞猁——显然是几个王府的亲卫在替自家王爷选优良猞猁。
圣人是最爱围猎的,等天气再暖和些,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必要组织宗室勋贵们举行大型围猎。已有心急的开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马球场边,还有几处挂着纱帘的精致小亭,是专供贵人们的观赏位。
“这样巧,姜太史丞也来看猞猁吗?”左侧的一处亭子,纱帘被宫女撩起,露出头戴玉冠面带笑容的晋王:“相逢有缘,请太史丞进来喝杯扶芳饮,是我身边宫人自个儿做的,与膳房的味道不一样。”
已有晋王的贴身宦官,从亭中迎了出来将人往里让:“太史丞请。”
姜沃先对着纱帘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晋王行礼,然后拾阶而上,进了小亭。
亭中除了晋王,还有一人,正在亲手斟扶芳饮。
听到姜沃进来,执壶的崔朝放下玉壶,起身笑道:“姜太史丞,久仰。”
随着他的出现,亭内好似都亮了起来,如蕴星怀月,光晕琳然。
姜沃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时,忽然便明了刘司正为什么对崔朝离京眼泪汪汪:无关风月,只少了这样的美人观赏,便是人生一大损失!
也实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顾崔家颜面门庭,崔氏族老们恨得牙根痒痒,到底舍不得驱逐他出崔氏。
他的风仪,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种远超于寒门与世人的容光。
掖庭中传得没错‘得见崔郎,惊为天人’,一时真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感。
姜沃也是两息后才恢复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担不起,崔祭酒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风趣人。”
三人落座。
姜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师父曾说过,相面自是相骨观容,但也要交谈几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闻问切’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姜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说来倒让她意外。
正如媚娘与刘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这是刘司正的形容词),出身名门世家,按说该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无运,自幼一路坎坷,背井离乡的到了长安城。结果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呢,晋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姜沃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因命运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于崔朝若是性子差一点,孤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毕竟,身处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会被人体谅的。
然而姜沃一见,崔朝却并非如此。
他笑意从容,言谈真挚,说起即将作为使节出使阿赛班国,并没有任何愤懑不满,反而带着兴致勃勃的期待道:“这回的路线极好,从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经车师再往阿赛班国去,回来的时候还能经行佛林国,又是一重见识。”
倒是旁边一向被人认定脾气最好的晋王,此时嘴角往下坠,看上去甚是不平:“鸿胪寺这是欺生!这条路才划定出来,除了偶有驼队胡商经行,官中使团从未走过。正因这条路偏僻,那阿赛班国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鸿胪寺推推拖拖总找不出人去吊丧,偏生你一去,就把这样的苦差事交给你。”
崔朝依旧眉眼含笑:“王爷,我是新去鸿胪寺的,自然要……”
他还没说完,晋王已经开口:“新调任鸿胪寺的又不只你一个!也不见吴集接这样的差事。”
晋王难得打断人说话,也可见两人关系亲近,否则以晋王的涵养绝不至如此。
姜沃在旁听了这几句,便看的明镜似的,也就了然,晋王为什么忽然请托到自己这里。
跟崔朝一起调去鸿胪寺的吴集,正是魏王的东阁祭酒!
魏王李泰一贯是不落人后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个风姿出众的世家子,做为晋王东阁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寻个好姿容的门面给魏王府增光。
后来果然寻到了这个吴集。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儿子们身边全换上平平无奇的人,以避免类似事件发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枪的,吴集也得从魏王府走人。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尽其用,见他们两人风仪潇潇,浪费了也可以,便指到鸿胪寺(接待外宾的部门)去了,正好做□□颜面!
年底下番邦进长安朝拜,这一对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鲜啊!
过完年后,还令他们各领了使团去外国,继续长脸去。
都是使团,路线却有好有差。晋王与崔朝同窗三年,关系甚笃,曾特意为他去鸿胪寺说过好话,当时鸿胪寺卿也满口子应下,谁料只是口应心不应,到头来还是把最差的使团给了崔朝。
而吴集则不然,他分到的路线是最早的丝绸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驿站,都比崔朝这边不知好多少。
这给晋王气完了!
据他所知,吴集只是二哥拿来充门面用的,实则都没见过几面,父皇发话把吴集调到鸿胪寺,二哥应的毫不在意,更不会去专门为吴集说话。
然而鸿胪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魏王府随意出来的一个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亲自去吩咐过的话却被当耳旁风,无非是生怕有一点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罢了!
经此一事,晋王是越发明白,什么叫权势。
姜沃也反应过来,晋王这是叫圆滑朝臣们给伤着了。既如此,她已然应下了帮晋王,那便准备真诚踏实的帮一回。
晋王转向她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条荒僻路了,只请太史丞起一卦,看看这一路吉凶如何。”
姜沃取出铜盘,又细问了些出发时日与路线的消息后,拨转起了手下的铜盘。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两位师父们训练过得,李淳风说的实在:“卦象准不准另说,你得先有种天下尽在吾算中的气势。”
因此姜沃起卦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便赏心悦目。
外人看来皆不明觉厉——这样的卦算出来绝对准,不准就是我没窥懂天机!得找自己的问题。
晋王看的不自觉点头。
姜沃算完后,直接道:“既是晋王嘱托,我便不说那些吊书袋的隐晦卦象了——崔使节这一路西去,虽有苦累,却是平安归来颇有所得的卦象。”姜沃再次端详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面骨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崔朝不想她说的这样干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谢:他与姜太史丞素未谋面,却为他起卦,且说的这样分明清晰,毫无云山雾罩的搪塞之语。
谢过姜沃,崔朝再谢晋王:姜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晋王用自己的人情请托。
晋王也禁不住笑了:不只是为好友这一路西去平安而欢喜,更为了姜沃待自己的态度诚恳重视。
他可是见过姜沃对自己二哥什么态度!
李治记得刚过了元日朝假,袁仙师因病老上折辞官,父皇固挽留于朝中,但袁仙师从此后也只是镇山石,轻易不露面了,太史局的许多公务都下移到新出炉的姜太史丞身上。
于是魏王李泰,便带着王府的几个属官,并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并往太史局去,说要请这位‘姜姑娘’算一算新岁的运势,言谈中颇有些看不上女子为官,尤其是这样的年轻女子。
李治原不想跟着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怀疑,但听魏王这个口吻,倒担心他存心去刁难姜沃,就跟了去准备从中转圜。
谁料完全不需他转圜。
魏王带着人呼啦啦来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找茬样,还强硬要求让她测算今岁吉凶,可有大运。李治一听二哥这说辞,就替姜沃紧张起来:一个亲王还要怎么大运?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储君?姜沃这一卦怎么算都是错的。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霉运,能当场拆了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运,已经精神很紧绷的太子,必然要大怒,从此视之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争锋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担心姜沃。
谁料姜太史丞听完魏王的话,也只是淡然处之,似玉像端坐莲花台,毫无波澜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龙子凤孙,命格非寻常人能窥,下官所用铜卦盘,并不足算金玉之身。”
但见魏王坚持要算,姜太史丞便请出一只袁仙师起过卦,带着古老气息的鎏金银杯,掷杯为算。
最后,姜太史丞给了魏王一首谶词:“一掷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转灵通。分明见了今年事,却说明年事不同。”[2]
魏王便满意接了卦象离去。
就李治看来:魏王一见姜太史丞飘然风仪,便有些折服。再见她起卦掷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后得了这玄妙的谶词,完全就被说服了,想着‘连仙师也只能隐隐窥得一分天机,不愧是我,尊贵的龙子魏王!’
之后捧着这首谶词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兴,觉得有戏:明年事不同,难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很快还给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礼,说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没有贺‘太史丞’升官之礼,实在是唐突。
但就李治看来,姜太史丞其实什么都没说。
这句谶词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太子那边还觉得,这是魏王明年要失宠呢!两边都从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因此李治这次私下请托姜沃,也是想着非官方场面会见,姜太史丞能够多说一点。
但没想到她说的这样恳切实在,没有半个字虚言!
李治顿时有种被人真正重视尊敬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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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劳太史丞费心。”崔朝见她开门见山的起卦讲卦,进亭后连一口水也没喝,便将琉璃盏往前轻送了送:“春日进扶芳饮,清润去寒。”
姜沃摇头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药,实不愿喝饮子药。”
时流行的饮子,多半带点中药汤的味道,甚至外头卖饮子的铺子都叫做‘饮子药铺’,卖饮子的同时兼替人熬煮药草。
前世姜沃吃够了药,如今总要逃避。
宫里流行的十多种饮子,她喝的惯的只有乌梅浆(不放甘草的),酪浆与甘蔗水。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并没有药气。”他也不爱喝药,他的幼年时光父母相继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屋里总飘着苦涩混沌的药气,令人窒息。
姜沃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没有药气,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里带着一种清新的草香。
见她目光中露出喜欢,崔朝便要将方子送给姜沃。
姜沃刚想推辞,晋王便笑道:“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只管收下。”
姜沃就却之不恭了:这道扶芳饮确实好喝,且正对时节,明儿正好与媚娘一起做了给宫正司的姑姑姐姐们喝。刚到这九成宫,她们梳理这边宫人数目,全都忙的上火。
收下方子,姜沃看向纱帘外。
媚娘想看‘传说中的崔郎’,这兽苑正好是人人来得。姜沃就把自己与晋王定下的时辰提早告诉媚娘,让她晚自己半刻出门,来了只管做看猞猁状,到时候崔朝从亭子里出来,自然能见到。
此时话已说尽,媚娘却还没有来。
偏巧姜沃这样看帘外,却让晋王误以为她急着走:毕竟三人装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于是便贴心道:“今日已经叨扰了姜太史丞良久了。”如果姜沃要走,接着这句话就可以起身告辞。
这正好跟姜沃的本意反着,她一看这是要散场的节奏,只好临时寻了另外一事出来。
“晋王,说来我倒有一事请托崔使节。”
崔朝有几分意外:“太史丞请说,我必尽心。”
姜沃又看了一眼纱帘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进了兽苑大门,就笑吟吟道:“初春时节,我见这处迎春开的好,忽想起近来曾反复梦见,西域有一种奇花,因想着托付崔使节,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两株回来亲眼看看才好。”
崔朝颔首:“一路自当留心,请太史丞将花木形态画出。”
预备着姜沃要写卦辞,晋王早备下了纸笔,此时正好用来画画。
姜沃边画便道:“此花茎杆大约半人高,结出的花朵白如云,又似雪团,很是特殊。不知当地人叫什么,但我梦中它有一名……”
她将纸页推到崔朝跟前。
上面写着“棉花”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