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魏征过世之事,二月,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典仪庄重,却少了喜庆之意——
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
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
今日阁成,魏征又去,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阴阳两隔者,恰正半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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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怀缅过已故功臣,也未忽视还在的重臣:过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赐绢布一千匹,在世的则得赐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凌烟阁功臣皆回府自家去庆祝去了。
如李勣等稳重的臣子,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没有搞得吹拉弹唱迎来送往的,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复品味这份荣耀。
毕竟,连宫中晋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没有过分热闹,甚至比其余王爷的大婚礼制还简了三成。
这是晋王自己主动提出并坚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贤臣,父皇伤怀,不愿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办。
因晋王此举,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王爷的印象,除了仁厚纯孝和善,又多了一条敬重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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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低调的朝臣们就纷纷庆幸,还好上月没有在自家欢喜沸腾。
三月,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帝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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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反?真的是谋反吗?不是被人诬告了?或是误传?”媚娘闻此信都忍不住反复跟姜沃确定了好几遍。
她倒不是了解这位齐王,她只是震惊于真有王爷敢造当今的反!
就……难以置信。
姜沃点头道:“是真的谋反了,证据确凿那种。”
齐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还小两岁,七年前封了齐王,领齐州都督职。
因他不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皇帝也没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规矩为他配齐属官,让其出京到封地上呆着去了。
哪怕在王爷中,都属于比较没存在感的了。
结果,人家一彰显存在感,就干了票最大的!
而且齐王的谋反,还格外彻底,都不留后路,直接就在封地齐州王府内自立为皇,开始册封宰相将军了。
消息一传到长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后宫的阴妃娘娘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
负责管理后宫的韦贵妃是个实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请个吉日让人开工锯木糊漆:先把棺椁备下呗,也算冲冲喜。
人都说养儿为了养老送终,这可不,就给她‘送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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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是怎么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与媚娘一般,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虽说太子的储君位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你一个八竿子跟皇位打不着的皇子,你造哪门子反啊。
姜沃因能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所以更难理解些:从京外造反一路打进皇宫,成功当了皇帝的藩王,有且只有明太宗朱棣。
可谓是不辜负‘太宗’的庙号。
但人与人之间门的差距,是真的比人与猴子差的还大:朱棣那是什么高超水准,对上朱允炆这种愣头青皇帝和李景隆这种送菜的大将,还要历尽艰辛才能靖难成功,而李祐……
姜沃听说过这位王爷的风评:骄奢淫逸,鱼肉百姓,贪蠢妄为。
就这,还想走王爷打进京当皇帝,这种地狱级别上位路线?
此时京中坐镇的还是二凤皇帝。
大概皇帝也觉得此事太荒诞了,于是又等了几日,等来了齐州不肯协同谋反,逃奔回京官员的最新情报。
原来齐王李祐一向爱搜刮百姓,前几年皇帝便斥责过他,并将他府上的长史给换了位刑部出身的刚正官员,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两年后,实在忍不住了,固态重萌,依旧派恶奴出门欺压齐州百姓,劫掠富户钱财,搜刮民脂民膏。
新长史果然刚正不阿,当面劝阻齐王不成后,当即表示要上书奏明陛下。
李祐当时正处于烂醉状态,闻言一时恶从心上起,直接让人把这长史官给捆了,亲手给剁了。
等酒醒后,再后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厌我,此番必要夺我王爵!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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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便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精准的评语:“何愚之甚!”
然后也懒得为这个蠢货多费心,直接在朝上点了班师回京后正在做兵部尚书的李勣:“将那畜生捆了来京!”
皇帝对有儿子拉队伍造反,一点担心也没有。
有的只是恼火。
皇帝很恼怒,接到圣命的李勣大将军也很烦恼。
唉,这种抓造反皇子的事儿可不好干啊!万一齐王不肯被活捉,自个儿寻死了咋办?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还未进京亲□□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过程中,那他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了。
他咋命这么苦啊。
然而圣命不可违,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轻骑疾出长安——连兵都没带,皇帝给了他缉拿齐王的圣旨,以及调动齐王封地附近济、青等地府兵的权柄。
对付齐王,确实也用不着真正的精锐。
果然李勣到达齐州后,轻轻松松围困了齐王。
唯一的难点,倒是在于劝降。
吓得歇斯底里的齐王,以死威胁不肯出府投降。
李勣只好拿出毕生的耐心来哄骗人:王爷啊,快出来吧,你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就算一时犯了错误,可也没造成严重后果(确实是,连齐州城都还没出去,就被瓮中捉鳖了,只可惜有好几个不肯追随造反的官员被他杀掉了),你只要投了,跟着臣回长安去认罪,皇帝难道会杀了你吗?
他这样边哄骗齐王,边在城外按圣旨杀‘协同谋反’之罪逆附臣,如此刚柔并用,不过三四日,齐王心理破防,束手就擒。
李勣也松了口气。
臣子处置皇子谋反,最为难的一步,终于走完了。
等把齐王交到圣人手上,他这项苦差事,就算彻底交出去了。
当然,从齐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李勣还要格外当心,别让一想要见到父皇就开始狂哭,太过‘近乡情怯’的齐王,心理压力过大,把自己给吓死了。
操心的李勣再次感慨道:唉,我命好苦。
然而很快,李勣的心态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灵佑我,我命真好!
心态大变的缘故便是——
京中英国公府,派府中亲卫传来急报:太子李承乾意欲逼宫谋反,事未成而败露,太子以及同党已然被扣押,东宫封禁!
李勣听闻此信,惊愕不能言。
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很荒谬的念头:这,这今年三月,真热闹啊!
再听来报信的亲信汇报过太子谋反的同党里,就有之前拉拢自己的侯君集,他脑海中就剩下一个想法了:我命真好!若不是此时出京平叛,那侯君集他们动手前,肯定还要来拉他下水的!便是他不会跟着谋反,甭管是拒绝还是出面检举东宫,都少不了一身腥。
于是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为转变:原来以为是个晦气的蠢货,现在看,原来齐王是他李勣的小福星啊。
于是接到消息的这一日,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变,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齐王这一路都吓得吃不下去饭,李勣原本都是令人‘请’齐王每日喝浓糖浓盐水的,爱吃不吃,反正保住命到京城就行。
这日却改了作风,特意命亲卫奔骑去附近城镇,给齐王买些蜜饯糕点等精细饮食,然后亲自来劝齐王用一些。
搞得齐王还有点感动。
抓着李勣的手痛哭流涕:“英国公一定要在父皇跟前,为我美言几句!我是叫小人之言误了啊。况且父皇也知我,不过一蠢人尔,哪里敢谋反呢?”
李勣:……这我也做不了主,等回了京,你跟太子殿下这一对难兄难弟,陛下到底怎么处置,谁能知道呢。
唉,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谋反呢?
李勣震惊了半日后,忽然回转过来:甭管太子为什么谋反,但沾上谋逆之名的太子,必是要废除的了。
他不能在路上耽搁了。
速速回京!
储位之争,这才真正开始。
他立刻下令全员加快速度赶往长安。
齐王多日未好生用饭,今日才被李勣劝的多吃了些,结果这一急行军,坐的马车立刻颠簸起来,给他颠的晕头转向,连忙提出想放慢行程的要求。
被李勣冷面拒绝。
齐王:?李勣这人也太善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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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虽说太子谋反之事,还未及真正行动,便已被人告发,未动兵戈未见血腥。
但到底是一国太子蓄意谋反。
此事甚大,大到朝上不但没有沸反盈天,反而是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主动提一句。
朝臣们全都是把嘴巴牢牢闭着,万般谨言慎行起来。
只等着圣人派人断明此事。
整座太极宫全面戒严。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入皇城上朝与当值,出入熟惯,各处宫门的侍卫看着熟面孔,有时候查的便不那么严了。
但近来却严的要命——而且侍卫们全部换了生面孔,各个铁面无私,且那满身的杀气显然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兵,并非原本守宫门的寻常监门卫。
凡入皇城的官员,各个要验过鱼符,将出入的时辰记录下来。
不只皇城,甚至整座长安城也是外松内紧,看似没有什么腥风血雨,百姓们依旧按着晨钟暮鼓作息,但每日负责查验出入城门的兵卫,多了三倍不止,进出人口都查的极仔细。
连姜沃和媚娘这种一直在宫内不曾出过宫门的,都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天空似乎化作一片片刀刃一样的压迫感与锋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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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漪园。
媚娘在窗前安静地看书。
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时,就看到院中新架起来的几架秋千,孤零零的独个晃悠着。
三月,原本是春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时节。
每年开春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园几位才人的最爱。这时节,她们会摒弃前嫌,一起凑钱请宦官来搭两个新的高大秋千架。毕竟前一年的秋千,经过一个秋冬无人管,一碰都乱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过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来了。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人敢去院中打秋千欢声笑语了,所有人都猫在自己屋里瑟瑟躲着。
媚娘沉下心来算了算:这已经是她们被关在北漪园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姜沃——自她进宫后六年,两人还从未这么久不能碰面,不能说一句话。
宫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却见不到,连书信也不通,真是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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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前夜里。
媚娘是被雨声惊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块手帕擦了额上冷汗,本来想继续睡的——毕竟这些年,她的噩梦总是大雨绵绵,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止雨声,在雨声里,还夹杂着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上锁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开了一道缝。
外头虽然下着雨,天空却有些奇异的亮色,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于是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门媚娘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直到第二日早晨,晨钟声响起。
她坐在窗前静听,果然,第一批要出门去提膳的宫女被拦在了门口。
掖庭中竟然进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北漪园中所有人被告知,无论是谁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还以为是从前彻查掖庭宫人之类的事儿,于是撑着体面挣扎道她们是宫嫔并非普通宫女,每日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拒绝。
见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门的才人,侍卫们也并不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闪过——很明显,要是有人要硬闯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会出鞘。
王才人等彻底被吓到,这才脸色惨白各自退回自己屋里。
而媚娘连自己屋门都没出。
只是站在窗口,从一线缝隙中沉默看着。
宫里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日,不但有侍卫守门,所有人的餐食还都是固定配给的,只有两顿干粮,非常硬的干饼。险些给北漪园其余几位才人吃吐了,当然也是心理压力巨大,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关了起来,简直要疯。
到了第四日,一直负责北漪园的严承财,才再次出现,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东宫谋反,太子封禁,朝中同党已尽数被压入狱中!
接下来,要彻查宫闱中其余各处,有无人与东宫勾连之人。
诸人闻之变色:凡涉及谋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风血雨,譬如汉武帝时,怀疑太子刘据谋反,酿成巫蛊之祸,各处搜寻关联之人,最后连坐而死之人乃至过万。
于是一听此事,有两个才人当场就吓哭了,只道:我们不过掖庭小才人,如何能与东宫勾连?
媚娘心道:这种事,若是皇帝意在株连,总有由头。
比如她们这北漪园里,若是有个扫地的小宫女,曾经跟太子宫里哪个宦官说过话,都可以算作通东宫的罪证。
只看皇帝想不想彻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镇定些:圣人不似这等大肆株连之人。
大约这彻查,就真的只是要查清楚,东宫除了勾结朝臣,有无勾结内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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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便是殿中省的宦官来彻查北漪园。他们并不管这些才人们有没有什么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无所谓,她这里几乎只有书。
宦官们认字率远不如宫女,见她两箱子书,也只是倒出来翻了翻,里头没有藏着什么就罢了。
从那后,北漪园虽然还是不开门,但总算恢复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来宫中各处也恢复了正常运转,起码她们一日三餐又有着落了,当然想点菜是别想,只是不用啃干饼子了。
严承财每日都坐在门里侧,负责看大门,并从外头接过送来的餐饭与日用物。
门外还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
因而严承财也觉得无聊,有时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着窗户聊个天儿,说说外面的情况——别看媚娘总往宫正司去,但她是个周全人,从没忘记与北漪园管事严承财的走动。
逢年过节都有红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宫那大半年,她几乎都没有回过九成宫的北漪园,但到了节庆,该给严承财的节礼,可是一点儿没少过。
比起旁的找了后宫妃嫔做靠山,就不怎么理会这位北漪园管事的才人,媚娘这六年来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换来严承财现在只愿意跑来跟她说说外头的事儿。
“武才人看见外头那两个侍卫没?每天人都不同呢。听说圣人是把左右骁卫、威卫……乃至长安城外头的虎豹骑都调进长安了。跟原本的监门卫可不是一回事,跟这些兵说话,都要吓死个人。”
严承财边说还不忘小心看向门口,生怕叫那俩侍卫听见自己说他们吓人。
之后又悄悄跟媚娘讲:“听说三司已经在审问侯将军等人了,估计等都审完了,圣人有了决断,咱们这儿的门就能彻底开了吧。唉,原先每日到处走不觉得,如今一被关起来,才知道这日子真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