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
这是竹箭飞出去的声音。
姜沃放下手里一张新的漆弓,期待望向媚娘:“是不是比一开始好多了?”
媚娘带笑点头;“好,很好。”比量了一下:“就差那么一点了。”
然后取过姜沃手里的弓,准备再示范一遍。
院中没有设置寻常射箭时的草靶子,而是放着一个高架,架上摆着一个沉重的铁盘,盘子里只放了小孩儿拳头那么袖珍的一枚糯米粉团——端午时节,以弓箭射取粉团或是小粽子,是从前朝到后宫都很风靡的活动。
姜沃跟媚娘在一起呆了这些年,跟着这样一位骑射娴熟的老师,终于把自己的骑射水平练到了入门级别,那就是……能骑能射。
这回端午前,又请媚娘紧急加训射粉团。
因太史局内,今年端午要举行射粉团的赛事,彩头就是圣人赐下的一盒筒粽,一种有点像竹筒饭似的粽子。
今年各衙署都得了圣人和太子殿下赏赐的粽子,便都热热闹闹举行各种以此为彩头的端午赛事。前朝后宫都颇为用心准备这个端午节,大有借此一洗上半年阴霾的意思。
毕竟如今尘埃落定,已经是新太子入主东宫了。
太子新立,原该普天同庆的,只是新太子之前还有‘废太子’和贬魏王之事,便不好大肆庆祝。
倒是以佳节为由头,设立各种竞技运动,又热闹又不违矩。
这不,连一贯过节都只发‘过节费’的太史局,今年都不好例外,跟着搞起了‘团建活动’。
李淳风的脾气,不得不办的团建,也懒得搞大型的,就直接办了这种无需场地无需马匹的射粉团运动,还让大家自备弓箭,他这儿只需要出个架子和盘子就行,最是省心。
姜沃就回来练习来了,就算拿不到头名,也不能给大唐姑娘们丢人。
比力气的弓箭,女子在体力上自然先天弱于男人。但这种射团是比准头和巧劲的箭法,大唐的女人,许多并不比男人差。
就这掖庭里,箭法精妙的女官宫女就不少。
这不,姜沃为了在‘团建’活动中表现得好一点,特意来上名师辅导班了。
媚娘再次给她讲解了要点,然后拿了一枚头削的尖尖的竹箭,起手精准地将粉团射落在地。
姜沃在旁海豹鼓掌。
这还不算完,媚娘射中粉团后,似乎觉得架子摆的太近了,射起来并不过瘾,于是再取一箭,对准了大门口挂着的一只艾草编成的老虎。
箭离弦,艾草老虎应声扑地。
姜沃不由想起了还未出现的诗圣做的那首:‘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1]
这便是初唐女子的风采啊。可惜在初唐盛唐昙花一现后,哪怕从晚唐开始,女子们也渐渐被关在了越来越小的地方。
媚娘将弓递还给姜沃。
姜沃转了转手上防磨伤的指环,继续勤勤恳恳练起来。
*
经过名师一对一的辅导,太史局的射团赛事,姜沃还是拿了个不错的名次,获得了两枚御赐筒粽。
这回姜沃也不用留着先孝敬师父,李淳风射箭水平就很高,自己就拿了头名。
太史局从前没办过射箭赛事,这头一回办,姜沃看了一圈,发现众人都不差,起码没有生手。
毕竟这会子没有什么后世那种‘文臣乘轿’‘武将骑马’的区分。文武朝臣们全都是骑马上朝或是奔赴衙署,平时酒席上就时不时设个投壶、设个草靶或是粉团的,不懂骑射都没法社交。
姜沃再次领悟了大唐的武德充沛,是不分文武,不分男女的。
姜沃拿回太史局的,除了射团获得的彩头御赐粽子,还有端午时每位官员都会有的节礼。
她打开盒子:果然,今年又是夏扇和嵌银的腰带。
虽然她不能去上朝,但这些赏赐,倒是从来不少她的。
取出一把纸扇打开扇了两下,姜沃放了回去——比起这些,她还是想要个笏板。
她打开了下一个匣子,这是太子殿下特意令人送到太史局给她的端午节礼。
姜沃打开不由一怔,
里头放着的正是一枚朝臣上朝时用的笏板!
因她官职未到,自然不会是象笏板,而是一枚竹笏板,打磨的光滑圆润,前拙后屈。
芴板下头还垫着一个用来装起笏板的绿色锦缎长囊。
姜沃拿起长囊,准备把这枚笏板装起来,然而一拿,却觉得锦囊里还有一物。
她抽开丝绦,把里头一片竹椟倒出来。
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李治的字体是习自圣人的飞白体。
“贞观十八年的元日,请太史丞同往新岁百官大朝会。”
*
因收到最想要的端午节礼,姜沃这几日心情大好。
这日则心情更好。原本正在忙日常公务,忽接到一份名刺,姜沃连忙把手里的事情都放下,起身迎出来,在大门口将孙思邈请进来:“先生怎么到九成宫来了?”
将人请到正堂上后,姜沃捧上凉茶,笑道:“这还是先生教的新方子呢。如今一天热似一天,宫人们多饮此凉茶,今年中暑的人都比往日少许多。”
孙思邈因多周游各地,救治的多是百姓,许多方子都很简单,且用的药材很便宜。
这避暑气的凉茶方子也是,不能说比尚药局的祛暑药强,但胜在价低草药易得,宫中公厨只需拿出不多的钱财来,就能做到每日熬煮一大锅,宫人们能常喝。
孙思邈作为大夫,听说自己的方子能有用,免许多人暑热,就心中欢喜。
“先生从外头走来,也先喝一杯凉茶吧。”见孙思邈缓缓喝了半杯茶,姜沃才问道:“先生要在九成宫多待几日吗?”
孙思邈摇头:“不了,今日便走。”
“我这回入宫,也是因五月五,圣人特命人赐下许多节礼,自该面谢。再有,上回给圣人开的方子也吃了二十多日了,也该扶脉看看。”于是递谢表到九成宫时,就主动提出要来给圣人扶脉,九成宫这边自然很快派出马车去接。
给圣人扶过脉、调过药方,孙思邈依旧要回长安去。
“回去之前,来与你说一声,医馆已经落成了。”孙思邈双手捧着茶杯,笑道:“五月五前,我便让几个弟子在新医馆门口贴了布告,开始招弟子。”
“好快!”姜沃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觉振奋。
孙思邈也颔首而笑:“是,本没想过这么快,谁料到今年懋功在京中。”他又想起从姜沃这得的医书,不由道:“今岁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医道合该愈加兴盛的机缘。”
毕竟,建造一个医馆,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只有信念就能做成的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来是颠扑不灭的真理。租下合适的铺面需要钱,各种药材需要钱,孙思邈及弟子们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钱。
原本孙思邈的设想中,他只能在东市的边角起个小医馆。
毕竟他虽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但多年在外,接收的多半是穷苦的病人,常免费给看诊不说,有时还会倒贴医药费,因而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宽裕。
孙思邈跟姜沃熟悉后,还曾经对她透露了自己每隔几年必要入京的另一个缘故:他平时四方云游,为人治病。时不时还要寻铺子印自己新写成的医书,都颇费钱财。于是孙思邈囊中羞涩的时候,就会回京城‘探望旧友’暂居几月,顺带给权贵们出手诊脉。
孙神医难得回京,甭管有病的没病的权贵之家,基本都要请他看一看才放心。
都是权贵高门,来求神医请脉,那能空着手来吗?
必然不能。
姜沃了然:“原来先生每年回到长安城,都是劫富济贫来了。”
由此可见,每隔几年需要回来‘搞钱’的孙思邈,本人是没有多少积蓄的。
当然,以孙思邈的名声和医学地位,他要是开口,从二凤皇帝起,到下头无数官员,有的是人愿意给钱,替他建立医馆。
但他也必然不会要——若是他私人的医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他收徒弟是最重医者心性的,他自己的医馆才是好好挑选弟子,若是旁人出资建的医馆,非要塞进几个人来,是准还是不准呢?都是麻烦。
且若是自己的医馆,将来他要走,也不必跟任何人多说,依旧可以去云游四方。
于是孙思邈起初,是没准备成立一个东市上的大医馆的。
但今年恰不同:李勣回京了。
作为一个财神,他能轻轻松松拿出一大笔钱来,将医馆所有经济基础摆平掉。最要紧的是,作为孙思邈的学生,他是很了解也很认同老师挑选学生标准的,他也格外尊敬孙思邈,绝不会因为是投资人,就乱干涉孙思邈的收徒,以及去留。
因此这半年,孙思邈几乎都在闭门研究新医书,建医馆的事儿几乎没操心,李勣就给包圆了。
且英国公李勣,不但是财神,还是门神。
既是建医馆收徒,就要扰乱长安城中原本的医疗秩序,说的直白些,孙思邈在京中,只怕影响了许多医馆和大夫的收益。
哪怕孙思邈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怎么有人敢明着找茬,但暗中使坏的却必是有的。孙思邈云游四方,自然也曾被各地豪强或是地头蛇医者难为过,都是经历过得。
李勣也考虑了这方面的事儿,直接从自家的英国公府调了二十个亲兵,去给老师当起了护卫队维持起了医馆秩序。有此坐镇,牛鬼蛇神退散。
饶是孙思邈依旧不愿意出仕,见此次行事之便利,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朝中有人好做事是真的。
因此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他眼角也有分明纹路,透出笑意:“且太子殿下也向陛下进言过了,今年下半年,开始重修《医典》。正好医馆已开,我也要试试许多新的医术!”他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彩。
毕竟《医典》是国家官方医书。就算是孙思邈来为姜沃那本医书上的新知识背书,也不可能只凭他一言,就直接改了之前沿用多年甚至多朝的传统医学观点。
若想改,必须拿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效果来。
接下来的半年,就是孙思邈在京中拿出‘治疗效果’的时间了。在这方面,孙思邈自然信得过自己。
姜沃也听得心潮澎湃起来:真是一派希望就在眼前的欣欣向荣之景!
*
“只是还有一事。”孙思邈看起来也有些可惜,对姜沃道:“如今愿意来跟老夫学医的人很多,但,依旧没人愿意去专门学《妇人方》。”
孙思邈温和的望向姜沃:“不过你放心,每一个来求医的人,我都会令他们背好《妇人方》,否则便非我弟子。”
他知道姜沃是很在意《妇人方》的,第一回见面就说过,格外敬重自己是个肯看到妇人疾病,愿意为女子之病痛著书的大夫。孙思邈后来想一想,觉得她愿意把这几本如此珍贵的奇书交给自己,应当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想把医书交给一个,视男女疾病一样痛的大夫。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人,得了病都一样的痛苦。
果然,孙思邈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姑娘眉眼有些低落了,不复刚才的皎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