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殿。
隶芙站在王皇后跟前,洗耳恭听皇后猜到的答案。
但听皇后说完自己的猜测和几条理由后,隶芙目瞪口呆大为震动:“娘娘怕是想多了!”
皇后道:“不是我多想,你还记得废太子事吗?为了一个不入良籍的乐人,那位还与先帝闹得天崩地裂的——你忘了?咱们第一回到九成宫东宫的时候,前院还有个大坑呢。”
“那坑原是废太子为那乐人立的衣冠冢,先帝下令不得不挖了去,但废太子却都不让人填土,就那么空着。最后还是陛下入东宫后,咱们才将那院落收拾了。”
这件事隶芙记得,坑还是她看着宦官们填土种花的。
因此隶芙也疑疑惑惑起来,不过她还是道:“不知娘娘记不记得是哪个宫人所言旧事,奴婢再去细问——若是知道当年崔郎为何忽然离开晋王府,去了鸿胪寺,此事应当就更分明了。”
皇后记性很好,很快给出了一个名字,隶芙领命而去。
而隶芙在问出‘废太子男宠事后,先帝忽下令将崔郎调去鸿胪寺,接下来崔郎便到西域最偏远之地出使一年’这样的消息后,默默走回来了。
好大一瓜啊。
但吃瓜是人类的天性——皇后与隶芙两个便在灯下叽叽咕咕说了一夜,喝完了两壶蔗浆,才将这些年的‘星点线索’复盘完毕,并且串成了一条起承转合的故事线。
话说的太多,以至于睡前王皇后不由摸了摸嗓子:“明天熬点润喉的草药茶喝吧。”
隶芙忙点头应了:“夜深了,奴婢服侍皇后安歇。”
正弯腰整理床铺时,忽然想起一事,不对啊!
她忙转头去看妆镜前的皇后道:“咱们虽知崔郎事,但他于事无补啊。娘娘想要的是皇子,咱们还是得找个可意的宫女给陛下送去。”
隶芙这才发现,这一晚上原来没干正事。
然后试探着出了个主意:“不如明儿奴婢去掖庭一趟,好好寻一番。若是要容貌堪比的自是不可能了,但若是有眉眼相像些的……”
皇后从镜子前面转过头,叹气道:“隶芙啊,你这个法子,可真是有点蠢了。”
“这么些年了,陛下若是想找,还用等咱们?你瞧后宫可有眉眼相似者?”
隶芙说出口后,其实也觉得是个馊主意。
皇后起身:“这事儿我有主意,明儿我去面圣。”
隶芙一万个不放心,坚决让皇后先把想法跟她讲一讲,听完后觉得,诶?似乎还挺靠谱的。
“明日就安排,会不会急了些?”
皇后摆手:“这种事有什么可拖的。”
*
冬日,因多有外邦使节入京贺新岁,一向是鸿胪寺公务繁忙期。
今年因是永徽元年,忙碌尤甚。
崔朝都难得几日没有摸鱼,一直在专注公务。
直到被人打断:“崔典客丞,陛下召见,请随咱家去吧。”
崔朝望着眼前的宦官,笔下未停,依旧在写名刺:“这位公公倒是面生。”
这位宦官倒也毫不掩饰,拿出自己的鱼符给崔朝验:“咱家是六品殿上监,原是不管传话事的。”
崔朝颔首:“既如此,公公请回,我自会去立政殿面圣。”
那宦官道:“圣人急召,让咱家这就请崔典客丞往宜春北苑去。”
崔朝手下的笔一顿,然后若无其事换过一张字条来写。宜春北苑他知道,是东宫一处宫室。
如今陛下已登基,从东宫搬出,怎么忽然又在东宫召见。
鱼符做不得假,这人必是六品殿上监——宫中能用这个品级宦官的,除了陛下,也只有皇后和淑妃了。
崔朝不由想起姜沃曾提起的‘淑妃拉拢’之事。
那这回呢,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拉拢?陷害?还是要做个局捏个把柄?崔朝脑海中过了数个可能性。
那宦官似乎有些着急了:“还请崔典客丞这就随咱家来吧。”
崔朝将写好的新字条封好,在信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站起身来:“好,我这就随公公过去。”
要是不能一探究竟,他估计会好奇的睡不着觉。
不过,该报备还是要报备的。
崔朝随这位宦官走到鸿胪寺大堂前,将手中信封交给专门负责传递公文的小吏:“是件要紧事,直接送到太史令手里。”
*
就在崔朝跟着面生宦官往东宫宜春北苑去时,皇后来到了立政殿面圣。
见殿内无闲人,皇后便开门见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我知陛下心里有个挂念的人,但身份上不太合宜入宫。”
皇帝停笔:“皇后如何得知?”
这回不用隶芙在后面扯她,皇后都知道不能交代程公公出来,否则以后谁给她们传递消息。
于是只道:“是我自己从陛下的话里琢磨出来的。”王皇后想,这也是实话,其实程望山也没提供多少信儿,多半还是靠她自己。
好在皇帝也不是真的要问——
小山收钱卖御前消息,还是他安排的。与其让御前被人想方设法安钉子进来,不如就让小山这种懂分寸又圆滑的人,主动对外释放一些消息。
于是只点点头,就皇后‘如何得知’这件事翻篇。
李治语气多了几分慎重:“皇后既知,今日过来是要做什么?”
其实要不要把媚娘事透漏给皇后,李治也一直很犹豫——不为别的,只为王皇后是他完全摸不准路数的人。
他完全猜不到王皇后知道这件事,是会拿着礼法来直谏力阻媚娘进宫,还是会闹开来直接去向长孙太尉告状,亦或是会顺着他设想中最好的路,主动将媚娘接进宫来。
为了王氏的不可捉摸,李治最终示意小山可以把‘先帝武才人事’透给王氏前,是做了最坏打算的——
他已经在感业寺周围安排了不少亲卫。
就怕王氏选了最坏的那条路,直接告状给舅舅。
此时他望着王氏,慎重中甚至有几分紧张。
终于到了揭盅的时候了。
*
王皇后点头道:“陛下想来是囿于颜面,又恐流言伤人。那我愿意替陛下周全此事!”
李治心下一宽。
终于,王氏这一回走了一条他最希望的路。
听王皇后接着又道:“我愿为陛下解忧,还请陛下也成全我,给我一个皇子抚养。”
李治的欣喜变成了带着拒绝的犹豫——他再想媚娘回来,这话也是不能应的!将来他与媚娘的孩子,怎么能给皇后养呢?
皇后见他如此,不由惊讶道:“我替陛下周全心意,难道陛下都不肯宠幸个宫女,将其子抱给我吗?”
李治一怔:“你只要个宫女的孩子?”
皇后疑惑道:“不然呢?我还能要谁的孩子?”
李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不由细看王氏。
帝后二人再次面面相觑起来。
片刻后,还是李治先打破了沉默:“好,那皇后要派人出宫接人的时候……”
王皇后摇头道:“陛下,人已经在宜春北苑等陛下了。”
李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王皇后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李治还真以为,王皇后是雷厉风行已经将媚娘接进宫了。然而很快就明白必不是,亲卫们早得过他的吩咐,绝不会让宫里人无声无息带走媚娘。
那皇后接进宫的到底是谁!
李治起身,手一指皇后,吩咐道:“看好皇后,不许离开立政殿半步!”
他即往东宫宜春北苑去。
*
立政殿离东宫宜春北苑很近,只需要穿过两道门——这是皇后特意选的地方。
李治很快就到了宜春北苑门口。
来的路上程望山已经把跟隶芙所有对话都交代了,然后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道:“都怪奴婢怕皇后娘娘冲动去告知太尉,便想着慢慢透露此事。”他还等着隶芙下次问就说呢!
一听程望山还没将媚娘的名字说与王氏,李治就觉得眼前一黑。
他停步于院外吩咐小山道:“你进去看看,不管是哪一家的命妇或是小娘子,一定要好生安抚,再带来朕跟前,朕亲自厚赏。”
小山连忙进去。
片刻后,李治便见战战兢兢的小山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崔朝看到皇帝,还有点惊讶:“原来真的是陛下叫我吗?”
李治:……
朕累了,毁灭吧。
他只觉脑中翻江倒海一般,而王氏刚才的话,有一句忽然特别清晰的从他记忆里蹦出来:“不然呢?我还能要谁的孩子?”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治在无边的恼火中竟然又升起一点奇特的庆幸感:还好是崔朝,王氏若是这么自作主张的弄了别的朝臣来,他真不知如何收这个场了。
“程望山,去把皇后叫来。”
外面被皇帝叫到大名的小山公公立刻连滚带爬去叫,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死了。
*
皇后过来的也很快。
而在这儿期间,皇帝也简短(但艰难)的把这件事与崔朝说了一遍。
于是王皇后进门之时,崔朝没有忍住看了她一眼——作为朝臣,他一向是很注意目光避开嫔妃的,但今日实没忍住,用一种近乎于膜拜的眼神看了一眼王皇后,然后才垂下头。
王皇后是有些忐忑的:在立政殿见皇帝面色骤变拂袖而去时,她与隶芙就相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