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知道,但夫人并不畏惧。
正如现在,魏国夫人对皇后道:“打发个宦官去太史局,叫那位太史令来,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隶芙忙劝道:“夫人,太史令应当也只是奉圣命行事。是陛下要封宸妃……”
魏国夫人看她一眼,隶芙原想闭嘴,但看了看皇后,还是忍不住道:“夫人,皇后娘娘也不能宣前朝臣,若是陛下知道,会生娘娘气的。”
原本隶芙也是什么都听魏国夫人的安排。
可……皇后或许不在意也看不清,但陪在一旁的隶芙看到了,皇帝这两年对皇后的冷,是那种完全陌路人的冷。
如今甚至更带上了厌烦,无非必要,再不肯见皇后面。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对,就是从皇长子,如今的太子殿下到了娘娘身边起。
隶芙害怕了。
哪怕娘娘有了太子殿下,可陛下还这样年轻呢,娘娘总不能在陛下的冷淡甚至厌恶里过一世啊。
隶芙心里清楚,要是今日让魏国夫人在紫薇宫召太史令来‘敲打’一番,陛下必然又要大怒。
然而隶芙劝不住。
魏国夫人只蹙眉道:“皇后不好见前朝臣子,难道还不好见掖庭女官——方才淑妃不是说了,这太史令身上,还有个宫正司典正的女官位,就以此叫她过来!
*
紫薇宫的宦官到太史局时,姜沃正在袁师父屋中伏案补觉。
她手边还堆了许多未看完的公文。
夜里熬的晚,她白日就伏案歇一会。
生怕去榻上睡,会一觉睡过了头。
短暂的伏案补眠,却让姜沃梦见了师父们——
就在这间门屋里,两位师父在论一个卦象,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等两人论的告一段落,她转头笑问李淳风:“师父,今日去丹室吃吧。”想吃师父亲自下厨炒的菜。
袁天罡立刻点头应和:“正是,我掐指一算,今日公厨的饭菜不佳。合该吃小灶。”
李淳风无奈而笑:“袁师都算出来了,那能如何?总不能让袁师砸了仙师的招牌。”
他起身:“走吧。”
姜沃笑着熄了炉火,起身去扶起袁天罡,三人一起向外走去。
梦里的门打开,阳光灿然到有些晃眼。
于是姜沃自案上醒了过来。
手被自己压得有些麻了,心底带着一种温软的怅然。
原来是一场梦啊。
她拿起下一份公文。
师父,我有点累了。
*
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太史局内传话的小吏在外叩门,道紫薇宫中有宦官到了。
姜沃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裳,来到太史局大堂。
原以为皇后宫中有什么要测算吉期之事,一听是皇后宣召,姜沃就觉得奇怪。
再一问果然魏国夫人也在,她当即拒绝。
“皇后娘娘若有事,只管命人将公文送来太史局。”
“恕前朝臣不便奉后宫召见。”
那宦官便道:“太史令果不肯奉召也罢了,那宫正司女官可得奉皇后娘娘召见了。”
姜沃活学活用:“宫正司典正之职,我已解官。”
紫薇宫宦官瞠目结舌:“敢问这是何时之事?”
姜沃淡然道:“刚刚。”
不过,姜沃是要攒筹子的人,自不会真的解官。
她也只是把‘解官’二字拿来用用——这宫正司的典正,原是文德皇后给她的,先帝曾说过,既是文德皇后之意,这个官职便一直留给她。
姜沃说完后回身就走,她还有许多公文没有审完呢。
那宦官见她竟然就走了,连忙道:“太史令,这……魏国夫人不过是想见一见太史令,说几句话,还请太史令拨冗一去。”主要是召不去人,宦官怕自己挨打。
姜沃道:“回告魏国夫人,她,我是不会见的。夫人若有什么‘良言’,可请柳相于朝上转达。”
*
还未等到中书令柳奭有什么动作,姜沃先接到了媚娘生产的消息。
算来,孩子才将将八个月。
五月末的夜晚,风都是热的,吹过来像是胶一样缠在人身上。
皇帝在偏殿走来走去,额上也都是汗珠。
姜沃原在安仁院里守着,还是皇帝单独把她叫过去,有些不安道:“民间门……民间门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是假的吧?”
民间门有这样的俗话,都是早产,七个月孩子能活,八个月的反而易夭折。
这孩子,正好是八个月。
“假的。”姜沃很肯定的点头,语气坚定到让皇帝也觉得安心许多:“陛下,孙神医曾说过,未足月前,孩子在母亲腹内待的越久越好。在里面养一天,相当于外头养十日呢。”
“哪有八个月的孩子,反而不如七个月的道理。”
“陛下放心就是。”
皇帝这才坐下来,但也只是望着前面,叹了口气:“夏日燥热,媚娘月份大了原就辛苦,偏生弘儿又有些恹恹的不精神,也不知是中暑了还是怎的,媚娘很悬心。孩子小又不敢用冰,不好灌药,朕与媚娘夜里都要起来看好几遍弘儿……”
皇帝絮絮说着。
姜沃静静听着:自‘宸妃’事后,自己承受的压力和重担,媚娘一定也在承受着。
而她又比自己多了致命软肋——
若是外面寻常人家,还不到一岁的婴孩没精神,甚至病一病,父母会心疼,但也只会觉得孩子还小,病一病难免的。
可在这宫里,只怕媚娘会紧张到立刻把弘儿身边所有人摸排一遍,甚至把这立政殿再收拾一遍,生怕是有人心怀不轨。
若是再多一个孩子……
门扉洞开,小山公公进门报喜,满脸喜色:“陛下!宸妃娘娘诞下小公主!母女均安!”
*
五日后。
姜沃再次来到了安仁院。
“姐姐怎么样?”
媚娘摇头:“我无事,孩子未足月,我是没怎么遭罪,只可怜这孩子,这样小的一团。”
姜沃看着眼前幼小的婴儿。
她见过的小孩子不多,只能与一年前见到的弘儿相比。
小公主看上去,比弘儿刚出生的时候小了两圈。
此时她正蜷在大红色的襁褓里安睡,只露出半张小脸儿,并不知外头风雨。
姜沃进门后,已经换过衣裳洗过手,此时才敢轻轻碰了碰小公主的腮。她从没碰触过这样柔软之物。
如今宫里的局势,四面都是明枪暗箭。
这样脆弱的早产的小小婴孩,如同漂浮在一个满是恶意的激流中。
虽然她的母亲已然尽全力修了一艘越发牢固的船舶。但风急浪高,颠簸难平。
她还太小太弱了,一个轻微的闪失,一阵不算大的风浪,对大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她来说,就是惊涛骇浪。
*
姜沃抬起头看定媚娘:“姐姐,让我先带公主出宫吧。”
媚娘抱着女儿也回望她,眼睛里倏尔闪过清亮的泪光。
姜沃心中顿时一痛,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前世,那种有些呼吸不过来的痛苦——她很多年未见过媚娘的泪光了。
媚娘道:“我早就想过……”但媚娘始终没有主动提起。她何尝不知这宫里的风险,想从汉时皇子送到宫外养的旧例,可,要把孩子交给谁呢?
她能放心的唯有一人。
但这是个多沉重的担子。
媚娘何尝不知姜沃现在面临的艰辛。
她如何开口?
姜沃轻声道:“姐姐,我不是心血来潮,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太史局那里,已经过了一月诸事渐稳顺,我不需要再夜宿宫中了。”
“比起宫里,我家中自然干净,除了女卫和小公主身边姐姐早就挑好的乳母宫人,不会有外人。”
“我白日是要当值。”
“所以我已经寻过陶姑姑了——姑姑早说过不想做如今这个宫正,她愿意出宫陪着小公主。”
“姐姐,姑姑掌宫正司这些年,由她来管着这些乳母宫人,姐姐可放心。”
媚娘眼底的泪光隐去。
“好。”
*
一月后。
姜沃带公主出宫。
马车走的格外缓慢。
因怕风扑了小公主,姜沃并没有掀起马车窗上的帘子。
但她也能感觉到,外头渐渐明亮,阳光穿透薄薄一层棉布帘,柔和照在两人身上。
她能想象出朝阳自云后跃出,划破天际的样子。
天色放亮了。
她低下头看臂弯里的孩子,稚嫩幼小,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此时此刻,这朝堂后宫,都是浪潮翻涌,你尚承受不住。
但——
若是你好好长大了,怎么不能成为驾御风浪的人呢?
在你还小的时候,让我先把你带离这风浪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