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四月末。
册立皇后大典前夜。
立政殿后殿早专门腾出一间单独的屋舍,将帝后明日大典要用的冠服备好。
送来前,殿中省与尚衣局已经检查过千百遍了。
立政殿的宫人接手过来后,又每日要查验数十遍。
而今夜,帝后二人还是携手亲眼来看冠服。
屋舍东侧摆的是皇帝的十二旒冕,悬着的是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袍。
西侧则是册立皇后时,后需着的袆衣并花十二树头饰。
两人先走到屋东侧,媚娘细细看过天子十二旒冕上的颗颗白玉珠,回首明媚笑道:“陛下的冕冠更要紧——毕竟明儿陛下要于太极殿、于百官前,临轩命使宣诏册后。”
“我只在殿中等着领受册印即可。”
皇帝负手而笑:“还是细看看你的皇后花树吧——朕还要与你一并到肃义门去见百官呢。”
媚娘的手拂过天子冕,玉珠在她指尖处转动,微微碰撞出清润的声音。
她回首凝视皇帝,目光中有真切动容:“肃义门百官朝见事,我深感陛下之厚意。”
*
姜宅。
姜沃仰头望着星辰。
崔朝自廊下走来:“还不早些歇着吗?明儿你可是册后的副使。”
“有些欢喜的睡不着。”姜沃转头:“你来都来了,陪我再走几回授琮玺吧。”
崔朝不免笑了:“这些日子,单授琮玺这一步,你都走过千百回了。”
他虽如此说,还是进屋取了一个颇具分量的檀木匣子出来——姜沃早向礼部打听过琮玺与外头匣盒的尺寸与重量。
之后特意去将作监做了个尺寸一致的檀木盒,又往里头装了些金银,做到重量等同。
然后捧着这个檀木盒,练习过无数遍当日流程。
那一日,自然要做的无瑕。
她走向媚娘的每一步,最后递上琮玺的姿仪,都要是她能做到最好的。
“你站在这儿。”让崔朝站在院中‘扮’皇后,她则退出去,从入门开始演练。
哪怕已经按照要求,‘扮’了无数次准备接琮玺的皇后——
崔朝还是有点不自然。
姜沃见此,就像自家孩子被别人家孩子比下去的家长一样,痛心疾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看人家王正卿。当时在太史局、礼部、太常寺的一并围观下,排演‘代后行亲蚕礼’,也都风雅从容走下来了。”
崔朝闻言扶额而笑:“好,我尽力。”
说着努力站的‘端庄’些。
姜沃这才满意。
因是最后一夜的‘彩排’,她还特意进屋去换了明日正经的朝服。
如今上朝她按四品吏部侍郎的官职着朱袍。
但明日皇帝特许她按银青光禄大夫例,着紫袍珮紫授,腰悬鞶囊水苍玉。
见她走出来,崔朝面容上的笑意,就如同倾泻一地的月华一般清亮。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先着青衫绿服,又见她换绯衣朱袍,再到今日衣紫而至——
如飘然乘云,紫气东来。
崔朝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为皇后的册封礼欢喜的难入睡,自己何尝不为她欢喜的难眠。
*
直到又走了数遍,走到姜沃觉得自己明儿哪怕是梦游,也可以仪态合宜的将琮玺递与媚娘手中,才停下来。
崔朝才算结束了他的角色扮演。
两人一并进屋。
姜沃换掉官服,也懒得再穿大衣裳,只穿着中衣抓了件披风裹上,就走出来。
依旧在窗边站着看星辰。
然后指给崔朝看:“我是依星象卦出的册后吉日——四月末,恰三星在隅。”
崔朝心中一动:“三星在隅……是诗经中‘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姜沃远望星河光灿:“是。”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
是夜,英国公府。
李勣于书房灯烛下,将已经烂熟于心的‘册立皇后’典仪章程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
直到有叩门声轻轻响起。
长孙李敬业走进来,垂首站在跟前:“祖父唤我有吩咐?”
李勣点头道:“明日册后大典,是你第一次上太极殿朝堂,礼仪规矩不要出错。”他明日是册后正使,自家儿孙自然要比旁的官员更谨言慎行。
今岁朝堂实缺空出来不少,李勣看自己的长孙也十八岁了,就随手给他划拉了一个兵部的七品库部主事官,让他开始入朝为官。
李敬业应了,又好奇道:“祖父,这回武皇后册封大典,为何如此特殊?”
李勣抬眼看了长孙一眼。
语气很淡:“怎么?”
李敬业倒未察觉到,而是继续好奇问道:“从前册立皇后,也只有圣人在太极殿对百官宣诏册,以及皇后于后宫接诏两桩。”
相当于前朝后宫分明——皇帝与百官在前朝册后,后宫内命妇们云集看皇后接册。
负责沟通前朝后宫的便是册封正使和副使。
可这一次大不一样。
“圣人居然下令文武群官及番夷之长,奉朝皇后于肃义门。”[1]
居然帝后同时出现在肃义门,朝臣们还得统统拜见一回皇后!
简直是闻所未闻!
李勣神色更淡:“这也是你该议论的?”
李敬业这才有些畏惧,垂首收了好奇解释道:“是外头人都这么传——武皇后先上谏表,立后典仪要照着当年文德皇后减三分,圣人大为嘉奖。”
“原以为是武皇后谦逊贤德,谁料圣人转眼又下了这道百官也得拜见新后的旨意。”
“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是武皇后以退为进……”
“放肆!”李敬业话音未落,就被祖父拍案大怒吓了一跳。
李勣眉头深锁:他管束子孙已自觉严厉,可无奈他位高权重,家族都蒙他所荫。
儿子辈还跟着他吃过些苦,孙辈确是实打实的勋贵子弟,出入都有人笑脸相迎捧入云端。
许多时候哪怕他们不以势压人,旁人一听是英国公子孙,也就主动退让或是奉承起来。
如此这般,家中几个晚辈性情便都有些骄狂。
李勣颇怒:他都要去做皇后的册封正使了,家中长孙竟然还在这传外头的风言风语。
要不是明日有正事,李勣都想动家法把人打一顿。
于是先一指他:“明日你到太极殿,除了与人见礼不许说一句话!”祸从口出,学不会说话就先学会闭嘴!
李敬业见祖父发怒,已经麻溜儿跪了认错。
李勣余怒未消。
原想叫长孙来嘱咐一二,孰料嘱咐出一场气来。
心中便拿定主意:等册后典仪过去,便将孙子从兵部拎出来,别做什么实职官了。准备向于相学习,把人扔到太仆寺去看马磨磨性子!
亲眼见过房相、杜相两人身后尊荣,是怎么被不肖子孙连累的,李勣颇为心有余悸,决定好好磨一磨孙子。
*
因有这样一场气,次日清晨,李勣见到姜沃,见她在这样大事前,依旧沉静如璧,不免心中感叹:他还记得初见时,姜侍郎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就那样稳当呢。
姜沃面对李勣有点异样的目光,也报以疑问神色。
李勣见她如此思觉敏锐,就收了所有其余思绪,肃穆了神色,整个人如青松一般渊渟岳峙。
“吉时要到了。”
太极殿,群臣肃立。
百官皆如元日大朝会般,穿着正服,手持笏板。
皇帝临轩册后。
文武山呼万岁。
李勣从皇帝手中接过册书,错后一步而立的姜沃,双手接过装着琮玺的匣盒。
落在手中的沉甸甸的分量。
*
命妇如云。
姜沃却一眼看到了中庭端立的媚娘。
她身着翚翟纹深青袆衣,配以朱红色里衣,并上朱锦下绿锦的大带——皆是浓烈之色。
然这样盛妆服制,却没有让媚娘本人失去一点存在感。
反而极是相衬,似云霞托举日出一般。
她天生就适合这样亮灿的颜色。
如旭日般让人难以直视。
*
姜沃走过停驻的御舆伞扇,走过奏礼乐的太常乐人,走过门外拱卫的侍卫与勋徽执事、走过殿前无数林立的命妇……
走过春秋岁月。
一直来到媚娘身前。
手捧琮玺。
史载:
【永徽五年,上临轩册后。正使大司空李勣授皇后册,副使银青光禄大夫姜沃授琮玺。】
【后北面行礼受册。】
【后升座,内外命妇奏贺。】
【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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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姜沃自然也站在肃义门下。
与文武群臣一起奉朝皇后。
唇边逸出笑意——这是她的君王受到的第一次群臣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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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姜沃将正式离太史局,就任吏部侍郎。
在此之前,皇帝还特意将她叫到立政殿去,细谈了半日。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崔朝竟然也在。
正与皇帝坐在窗下对弈。
倒是媚娘正一如既往在替皇帝理奏疏——自从上回头痛目眩很是难受之后,皇帝有些心有余悸,自己就尽量避免长久伏案盯字迹密密麻麻的奏疏。有时候都让媚娘念给他算了。
他则多遵孙神医与尚药局的嘱咐,宁神静心勿操劳过甚。
姜沃上前见礼,皇帝带着散漫笑意敲了敲棋子道:“就等你了。”
姜沃忽然有种他们要上桌,所以三缺一的错觉。
好在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