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宅。
书房内炭火烧的旺,烘得地上摆着的两盆水仙香气愈显。
姜沃甚至觉得熏的她有点发晕。
她搁下笔去到隔壁书房,叩门。
崔朝打开门,就觉一阵幽香扑面。
只听姜沃道:“你把那两盆水仙搬走吧,我有些消受不起了。”
崔朝随着她的话走出来笑道:“你自己都是水仙的气息了。”
人已被花香染透。
他走进门,看到地上两盆风姿绰绰的水仙,不由赞道:“王侍郎的花养的果然好。”
姜沃笑道:“这花可不是白收的,年关将近。他把裴行俭借走了十日。”
崔朝也笑了:怪道呢。
*
崔朝将水仙花搬走后,姜沃便推开窗子,准备吹一吹风。
才推开窗,正好看到一身胡服的姑娘,步履轻捷进院门来——这是吴英跟着李淳风出海后,姜沃新提上来的女亲卫长。
进门的姑娘也看到了窗后的姜沃。
隔窗问过好后,加快步伐走了进来。
比起吴英的爽快踏实能干,这位新的女亲卫长,则更偏向机灵活泼。
她人如其名,活泛的就像是廊下飞溅不住的雨点。
聂雨点走进门,利利索索行了个拱手礼。
然后就开始正色交代公事:“您让我打听的消息,我都打听到了。”
姜沃颔首而笑:“果然你做这类事很快。”
她从未忘记,当年她错看‘王正卿’后,李师父教她的用人第一课——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吴英为人爽快干脆,亦好学能吃苦,但不喜与人多往来。所以姜沃将她送上海船,无论是农事还是海船事,吴英应当都能踏踏实实学到些精髓回来。
而眼前的聂雨点,在女亲卫里,武艺并不是学的最好的,但却是最擅与人往来攀谈的。她在掖庭里做宫女时,就八面玲珑六局都有熟人——简直是天生的情报工作者。
原本姜沃就一直很看好她的潜力。
吴英出海后,姜沃索性就时时把她带在身边,宫里宫外,凡有往来之事,都令她去送名刺。
而聂雨点也一点儿不令她失望,自从到了她身边,收集情报的速度飞涨。
姜沃心上一直有一件事,上月就交给了聂雨点去办。
此时见聂雨点来回事,她便颔首要报告:“既都打听到了,就给我看看吧。”
聂雨点罕见的犹豫起来,她捏着早就准备好的几页纸,却觉得重若千钧,并不想递给眼前的人。
“都是些糊涂人的闲言碎语,您看了也污眼睛……”
望着姜沃的面容,聂雨点声音渐低,终是不敢违拗,交上了手里那几页纸。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一月前,姜侍郎交给她一件事,让她在几个勋贵朝臣住宅多的繁华坊子中,打听一番关于朝上唯一一位‘吏部女侍郎’的风评。
聂雨点在这些坊中食肆、酒肆、街头巷尾走了一个月。
姜侍郎让她收集的‘风评’,她是收集到了。
可她打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令聂雨点很愤怒,也很难过。
她未想到会有那么多针对姜侍郎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污言秽语……
递上那几张纸后,聂雨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姜侍郎此刻脸上的表情。
聂雨点只好低头去看地上的砖。
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几年前的日子。
她在掖庭做宫女时,负责管教她的姑姑要求她一起拜佛。
姑姑总是虔诚地伏地向神佛祈求,希望得到庇佑,过上好日子。聂雨点则无聊地趴在地上,看着地砖缝,心道:什么是好日子?在掖庭里每一日不都一样吗?
神佛能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呢?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宫女也要开始学认字了。
过了没多久,同屋的阿祝就对她道:“你小时候不是跟着家人学过些拳脚吗?听说宫正司那边要招女卫,你要不要去试试?”
后来……她就走到了今日。
原来有这样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好日子。
因而在聂雨点心里,设立内教坊令宫女认字读书的皇后,将她带在身边见识皇城外无限天地的姜侍郎,就是她的神佛。
可现在,她却亲手将外头的流言中伤之语奉上。
聂雨点忍不住用力咬着唇。
*
姜沃接过几页纸。
她跳过聂雨点记录在前头的几段好的风评,直接去看后面的——
“以巧技入仕,谄于奉上……”
“狐假鸱张、实乃佞臣……”
“出身寒微,攀结权贵……”
姜沃好整以暇看着:这些其实都还好,起码是把她当成一个朝臣来骂。
后面,果不其然出现了人身攻击。
“女身入朝,败坏纲纪……”
“颇以容貌幸进,想来必深入宫闱,伴君左右,不知妇德……”
姜沃心平气和看完,心道:居然用词这样简单,一定是小聂再三斟酌过了,把污言秽语都剔除掉了吧。
与她想的没多大差别,对女人的攻击,从私德上攻击似乎最简单。
正如……将来她的君王要面对的一切。
姜沃将这几张纸收起来,原想交给聂雨点下一件事的,谁料对上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睛。
红着双目的聂雨点,在听到眼前姜侍郎依旧温和的声音“雨点儿,你哭什么?”后,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
姜沃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容,看着眼前姑娘受尽了委屈似的大哭。
递上了一块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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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后。
立政殿。
媚娘跟姜沃在窗下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