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最盛之时,卢照邻穿过大明宫的含耀门,来到大理寺的署衙寻他的伯父,即大理寺卢正卿。
今日是三月初一大朝会。
卢寺卿早就嘱咐过侄子,等大朝会后,就到大理寺来。
也是为了告知卢照邻,近来在世家内部引发极大抵触与怨愤的,《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的进展。
大朝会是京中一品到九品官皆至没错,但卢照邻并不是京官——他这个司马的官位,是邓王府的官职。
自当今登基后,长孙太尉就定下,各王府的属官,若无召见,不必参朝会。
故而卢照邻今日未到大朝会。
只能等着听伯父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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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卢照邻入内,卢寺卿先叹了口气:卢家诸多晚辈里,他当然最看好与自家一脉,又年少即以诗文成名的卢照邻。
无奈卢照邻打小身体不好,这些年只好常跟随孙神医四处云游治病养身,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实职官,难成为家族的中流砥柱。
且卢照邻总道自己身体不好,又来去不定,无以为家——以至于连世家子最基本的联姻作用都没有发挥。
卢家也不是没想过扣下他,让他娶妻生子再走。
然而一留下卢照邻,他就病倒,最后也只好放他去跟孙神医‘治病’去。
这几年,卢寺卿倒也放弃了这个侄子:算了,就让他去做个四处周游留下诗作的才子,为家族增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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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寺卿将今日朝上的庭辩一一说给卢照邻。
最后就止于李义府忽然问起‘姜侍郎对禁婚令怎么看’,然后又被姜侍郎一句话噎死过去的对话上。
卢照邻一直认真听着,见伯父说到这儿竟然不说了,不由追问道:“之后呢?陛下可有要姜侍郎答此事?”
卢寺卿摇头:“没有之后了。姜侍郎不理会李义府,在朝上一点儿颜面也不给李义府留。圣人也未出一词责备。”
之后皇帝也不肯再听没完没了的庭辩了,直接下旨:
“圣人令许敬宗先将《姓氏录》拟一份名录出来,又令李义府将‘禁婚令’按照本朝《户婚律》的疏议形式写成细致的条律——待有详细成文后,朝臣觉得不妥者,再具事以辩。”
毕竟现在许、李两人提出的只是想法和总纲。
以至于今日庭辩吵了一个时辰,基本都集中在‘有这两个想法就荒谬’和‘我这个想法不荒谬’这种车轱辘话上。
给皇帝烦的要命:没有细则条录,吵架都吵不到点子上——
有些政策和诏令,只停留在总纲阶段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来能不能行的通。
皇帝就此退朝。
世家也勉强接受这个结果。
虽说皇帝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许李二人的,但既然没有把话说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各世家准备群策群力,等许李二人的细则出来,集中精力从每一条上辩倒他们!
而卢照邻在听闻皇帝并不曾追问姜沃的看法后,很是松了口气——
其实这两年他一直在担心:皇帝将吏部‘资考授官’这种得罪人的事交给她来做,不会是把她当成一把专门砍硬骨头的刀来用吧……
需知,刀砍硬骨,硬骨如何不说,刀自己也会受伤。
而且,若是刀用的太狠,或是卷了刃或是断裂,都再不可挽回。
执刀人却是可以随时换一把刀用。
卢照邻一直很担心,皇帝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不过以现在的情形看,皇帝应当无此心:吏部资考事后,她升了同中书省门下三省,并领吏部最要紧的考功属。
而且这次往狠里得罪世家的事儿,皇帝也未交给她做。
甚至李义府都直接点名问到她本人,皇帝也不令她作答,也不令她接此事,而是依旧是交给许李二人。
可见,在皇帝心里,她应当真是个心腹臣子,而并非一把随时可弃的刀斧。
卢照邻心下宽慰多了。
而卢寺卿与他说过朝事后,就嘱咐道:“你虽不上大朝会,无法为此事庭辩,然你在京中交友广阔,便多打听着些消息,尤其是许敬宗那本《姓氏录》!”
“也多托付些能够上朝的友人,庭辩时,也好多一份人望。”
卢照邻沉默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
在卢照邻跟伯父告辞后,卢寺卿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先等等,我这里还有几本坊间的传奇,你拿回去看看。”
卢照邻:?
卢寺卿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书箱。
打开来,最上面赫然是一本两年前风靡酒肆坊间的《权相夺亲外传》。
卢照邻见此书就皱眉——只要对朝堂稍有了解的人,自然都看的出这本书在影射编排谁,又是在警告谁。
当时卢照邻还特意来问过大伯,这不是卢家人干的吧。
卢寺卿斩钉截铁表示不是。
彼时卢寺卿看到这本书,也是很感慨的。他当时就想起了十六年前,贞观十六年的元宵灯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沃,出现在朝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