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冬至。
晨起微霰。
姜沃走入皇城时,雪纷然而下。
她未撑伞,只是合上了大氅兜帽。于漫天飞雪中,走至含元殿前。
含元殿两旁的翔鸾、栖凤二阁,飞檐如张凤翼,与正殿相应,在冬晨飞雪之中,威仪岳振,令人如置身霄汉。
姜沃入内时,已然有不少朝臣立在殿内候朝,微有细语嗡然之声。
然随着她进门步履安然往前走去,殿内声音渐消,多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虽还未下明旨,然二圣封相之意已然昭然若揭,估计只在等一个节庆朝会。
今日便是冬至大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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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金阙晓钟响起。
帝后入朝,群臣参拜。
尚书左仆射李勣率群臣上过冬至贺表,二圣则按旧例赏百官冬至赐物。
之后朝上一时静然,无人出来回禀朝事——都在等着看,今日朝上是否又要多一位宰相。
皇帝见此,也就直接点道:“姜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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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手持玉制笏板,出列于朝堂中,静听宣诏。
“自来明通政事,莫于相位。社稷之臣,必正其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吏部尚书姜沃,夙负良材,政理鸿业。往膺圣命,克昭优贤。”
“宜命曰鼎臣,拜命朝堂,制授尔尚书右仆射。”
“余职守如故。”
含元殿一片肃然静默中,姜沃向丹陛之上二圣拜谢。
若有似无的珠帘之后,皇后声音传出来,沉定而清晰:“按制,凡宰辅早朝,命其入座——自今日起,赐座于姜相。”
姜沃再拜。
起身时,丹陛之下的首排右侧已经添了一个古朴简约的深色檀木椅。
她走向属于自己的宰辅之座。
这一年,姜沃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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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姜沃的十九岁,是她按照周岁来计算的。
时人都会按虚岁来计龄,于是人人皆道:姜尚书以不惑之年拜相,实乃近世宰相之年少者。
同为宰辅之人更深有感慨。
许敬宗下朝后,见与他全然一般紫袍金带,然冠下乌发如鸦羽面如沉璧的姜沃,实生感慨。边往外走,边与另一位侍中卢承庆道:“真是其宰辅位可至,其年纪之轻不可及。”
卢承庆一如既往沉默寡言,未回答。
然心内想到一事:在李勣大将军率兵出征时,皇帝是让他做过一段时间尚书右仆射的,然而随着英国公班师,皇帝又将他调任门下省为侍中。
当时卢承庆就有所猜测,这右仆射之位,只怕帝心中另有人选。
果然如此。
这位姜尚书……不,现在该称一声姜相了,卢承庆也并不陌生。她做了数年的同中书门下品,省议事她早参与过了,彼此也算熟悉。
不过自此后,她就不是听政参政了,而是正式与他们坐在一处决议政事了。
面对同级别同僚,态度自然又要不一样。
好在旁的不说,卢承庆也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人,能判断出这位新宰辅虽是二圣近臣简在帝心,但是个明正之人,所行之事一心为朝。
那卢承庆就安心了:与此等人共事,便是日后有分歧甚至有政事上的不快争执,也可公事公办,不必担心被报复。
对曾经因得罪了褚遂良,就被一路贬黜,直接被弄到甘州(甘肃)吹了四年风的卢承庆来说,这种同僚就够了。
反正他上朝又不是来交友的,彼此都忠于国事就好。
*
对姜沃拜相之事,朝臣同僚当面自然俱是恭贺之声。
姜沃知里面有许多人是真心为她庆贺欢喜。
但自然也有人面谀背毁,面上贺过她大喜,背后议论她终要大祸临头:“登高必跌重,如此煊赫如何是长久之兆?”
“尤其是陛下诏令除尚书右仆射外,竟还令其余职守如故?!”
也就是说,姜沃现在依旧是兼任吏部尚书。
朝上贞观年间旧臣虽所剩不多,但许多人还是记得旧事的:上一个做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的,还是先帝年间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在先帝一朝,可谓是除了房相的尚书左仆射外,其余的重臣之位坐了一个遍。
彼时也有人上书先帝,密表长孙无忌权宠太过。先帝于朝上直接道与长孙无忌君臣之间“凡事无疑”更是直接令群臣勿谏,道‘疏间亲,新间旧,谓之不顺,朕所不取也!’[1]
当年之事,岂不是恰如今朝?
但哪怕是长孙无忌到了改朝换代,结局又如何呢?
正巧,这位姜相与从前长孙太尉也很像:因她与皇后相识少年微时,追随当今也是起自潜邸,旧年情分颇重,听闻几位皇子公主们(除太子身份贵重外),都叫她一声姨母。
但长孙太尉这种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都……何况这种完全没有血亲的什么姨母。
且姜相无家族又无子嗣,也不似长孙家能频频跟皇室联姻——将来若跌重,必是粉身碎骨!
在正式拜相的诏令下来前,姜沃就听过不少类似的流言,实不太在意。
相较这些流言蜚语,她倒是更在意一件事——
李勣大将军为何会荐她为尚书右仆射。
虽说二人私交不错,她对大将军是极敬重,而因医书、火药、城建署等事,大将军对她也颇为欣赏,甚至会明里暗里回护一下(譬如为她请罚俸禄事)。
但以大将军的为官谨慎,本应不会做出在自己还任尚书左仆射时,推荐另一位尚书省宰辅之事。
毕竟如此一荐,便似她收了狄仁杰行卷一般,多少总带了官场上的半师之谊。
按照大将军一贯行事来推演,更该是皇帝封了她为右仆射后,请大将军对她多加教导,大将军才会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