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内,有一座金纹铜钟。
风大的春日,会微有嗡鸣之声。
只是声音很轻微,往日殿内站着数百朝臣,人声不绝,除非耳力过人,否则难以听见此金钟微鸣。
然今日,在姜相说出‘我为何不能上凌烟阁’后,殿内实在太安静了。
许多人都听到了风声和嗡鸣声。
甚至有朝臣抬眼看了眼铜钟:这只钟,不敲也会响吗?
*
朝臣们脸色各异,姜沃没有读心术,但她基本也能猜到许多人的心思——
“她居然明着说出来欲上凌烟阁?”
姜沃心中感慨:那有机会,我也想玩三辞三让谦虚的把戏,别人坚持给我,我连连推辞,最后‘无奈’收下。
但是,这不是没人给她,甚至她自己去争取的时候,还有人想用道德绑架逼她放手吗?
那没办法,她想要的只能自己开口了。
*
“那姜卿觉得,文臣何功足以图形凌烟阁?”
姜沃终于不用面对李敬玄了,得以转身。
面对帝后时,姜沃心平气和,也再次捡起了她‘谦虚’的性情,先就方才事行礼描补道:“事关武将之功勋,臣方才于仓促间,为应答李御史之问,便先提了三条,想来有许多遗漏不足之处。”
“实为引玉之砖。”哪怕武将军功分明,但世情复杂,只她方才说的那三条,还是太简略了。
“恭请一圣与诸位将军,为武将之功勋定规。”
皇帝颔首,然后照旧逮着他最信重的一只羊反复薅了起来:“此乃为后世定典制之重任——唯有英国公可担。”
毕竟,先帝年间凌烟阁重臣,唯有英国公了。他本人又是劬劳军旅数十载,战功无数,由他领头为凌烟阁武将定规标,最为合宜。
这一瞬间,李勣大将军心里是五味杂陈:陛下您是不是忘记了,老臣现在不但做着尚书左仆射,还在给陛下的太子做着太师啊!有事还下意识找我?这都不是百上加斤,这是百上加百啊。
不过,李勣还是起身接了此任。
毕竟心中那五味杂陈里,最重的一味,依旧是深切的荣耀欣喜——
想当年,他为了自己能不能入凌烟阁一十四功臣,还曾十分忐忑。如今,他却接过了为后世凌烟阁武将‘定功勋之准绳’的重任。
说句私心话,在李勣心里,这件事可比成年累月去东宫教导太子重要多了。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皇帝又点了江夏王李道宗、邢国公苏定方与兵部一同协于英国公。
*
武将定功勋之事后,朝上氛围顿时一变。
诸多朝臣的关注点,立刻从‘旁观吃瓜御史弹劾姜相’,变成了‘文臣的凌烟之功’。
这是很实在的情形,人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激动。
若是图形凌烟阁的文臣,真有定规,他们岂不是也有个努力的方向?!
重点一转换,方才吃瓜吃的酣畅淋漓的许敬宗,都有点坐不住了。原本,这一天的大朝会,是许敬宗这两年来上的最高兴的朝会——之前他总是被世家朝臣当靶子的那个,现在终于轮到姜沃被人弹劾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一直看下去。
然而现在,许敬宗坐不住了。
原本李敬玄诛心之论,问的刁钻。许敬宗是热切期待着姜沃辩不清楚,就此在帝后心里种下疑惑。
但现在瞧着,李敬玄的弹劾并没有令帝后对姜相生疑不说,甚至姜相还借着这个弹劾,请奏成了此等大事!
那许敬宗吃瓜的心思就变了——英国公等人为凌烟阁武将军功定规,那,也得有为文臣定功之人啊。
他这个宰辅加从前封禅大典的总礼官就很合适嘛!
许敬宗当即起身道:“陛下,皇后,臣觉得姜相之言有理。”
“素来史册夸赞文臣之功,皆以‘贤辅谋深、辅相圣德’等词褒扬,是有些含糊,该行定规才是。”
姜沃见许敬宗起身,就知道他什么意思。
看看,这才是标准的老油条政客:看热闹的时候一言不发盼着她倒霉,甚至等着落井下石;然一看风头转了,有好处了,就积极出来支持她,顺便抢摘桃子。
朝堂之上,值得她学习的人和事,真的有很多啊。
然而丹陛之上,皇后开口了。
“许侍中且住。”
“此事是由姜相首奏,还是姜相先论一论文臣之功吧。”
许敬宗只好郁闷坐回去。
*
姜沃自听到媚娘的声音起,就忽想起曜初问的话:姨母为女子,在朝堂为官宛如异乡人,是不是很孤独?
曾经很孤独,但现在,已经并不那么孤独了。
将来,想必会有更多袍泽。
姜沃定了定心思,开口道:“凌烟阁上诸宰相,多有其下之功。”
与军功一样,姜沃也是先大致定了三条。
“或是运筹帷幄、功定社稷。”不过这一条就像是武将里的‘揭立义旗、从龙而起’一般,属于后世文臣很难复制的功勋了。这也是为何大唐宰相无数,但终究首推房杜一人的缘故。从无到有,总是最特殊的。
“或是职重宰位、任总百司数年。”这便是宰辅的资历了,如同房相、魏相一般,都是在宰相的位置上坐了多年,那是无数个为大唐呕心沥血、尽心竭节的日夜。
“再有,便是功绩。”最后一条,也是姜沃最想说的一条。
“何为文臣功绩——臣以为,先要在其位谋其政。”
原本一直望着自己手里笏板的王神玉,听到这句话,神情微微一动。许多年前,他的老师,杜如晦杜相也曾这么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