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日朝中休沐,姜沃却未留在宅中陪曜初读书,而是依旧乘车入皇城来。
只是,并非入大明宫,而是到了过去的太极宫。
入宫门时,她依旧是紫袍金带,交由守卫验过鱼符而入。
太极宫内十分安静,只零星有洒扫的宫人。
进入宫门后,她一路行至原本的太史局旧衙署,来到自己从前屋中,换了一件旧日的青色官服——这还是她刚到太史局,做七品司历时的官服。
今日,她要去凌烟阁探拜平昭阳公主的画像,便不愿紫袍朱纹浓色而去。而宫里无丧仪又不许穿素服,姜沃就来换回了自己最初的朝堂官服。
二十年过去,青色已经略有些黯淡,且七品官员的衣裳,也无甚纹饰,倒也勉强算是素装。
但姜沃腰间还是带上了自己三品尚书右仆射的金纹鱼符——想带给公主看看。
*
出得太史局,姜沃一路往太极宫东北角走去。
途经太极宫内流淌着的一条金水河,便见数个十来岁的小宫女,双鬟上扎着红色的棉绳,正带笑在水边伸手拨弄水。
是啊,今日是上巳节。
《汉书》中记载:“上巳,官民皆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据说可以祛除身上的疾病、灾难晦气。
姜沃看着她们,忽而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每到上巳节,陶姑姑也会让她和媚娘在这条金水河畔浣一浣手。
她想到不由含笑。但并未停驻,只是走了过去。
并不知身后的几个小宫女倒是在议论她。
有一个眼神好的小宫女先开口道:“方才那位官员……似乎是位女子。”
立刻就有旁的小宫女摇头道:“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朝上只有姜相一位女官。可宰相是要穿紫袍的,方才那人明显是青衣朝服,必是七品以下的官员。”
剩下的小宫女也纷纷附和这个观点:后宫女官的打扮和前朝官员不同。
方才那人分明是前朝官服。
可第一个小宫女觉得自己没看错,就强辩道:“真是女子!且生的极好,神采如玉府仙人——就像那些年长女官们描述的姜相一般!”
但她的话自然没人信。
不过,既然说起了姜相,小宫女们很快就叽叽喳喳说起了相关的事儿,像是一群春日枝头快乐的小鸟儿——
“说到姜相,你们可知,城建署今年还从宫女中招人呢!”
“诶,我可考不上,我素来不爱数算,城建署要考好多门,别的都罢了,数算可是里头必要考的——说来,你们都是怎么把那些式子和口诀记住的?”郁闷于那么多数算好的宫女里,为啥没有她自己。
就有相厚的小宫女安慰她:“人都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呢。你虽不爱数算,但你最爱背书啊,那便去考尚药局的女医和助产士,那可是要背好些书。”
“是啊,我也想考助产士——可以不只待在长安城,能领着朝廷文书和俸禄去各州教授助产之术,一路还都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当地官府的供应呢!据说还会参考咱们的户籍,再安排去处。”
这位小宫女只想一想此事就眼睛发亮:“我若是考上助产士,说不定就能被派去我家乡桐州!我不比你们家都在长安附近,一年还能见两回家人,我自从被选入宫,已经三年没见过家人了。”
另一位向来话多俏皮的小宫女接口道:“若是你爹娘见你穿着官服骑着马回去,只怕要惊掉了下巴啊!”
几人都欢然笑了起来。
又有一个挽了袖子正在抓金水河里小鱼的宫女道:“我可是要去考女兵卫的。”然后抬头爽朗笑道:“毕竟助产士最远也就只在这天下各州了,若是做了女卫,说不得能像吴女官一样,去倭国做将军呢!”
其实这些小宫女,并不知道吴英去倭国具体做什么,也不清楚她还要经过刘仁轨的考试,要面对许多风浪。
但对她们来说,最先离开掖庭,如今走的最远的吴英,就像外头的传奇话本一样。
她与嘉禾的履历,在掖庭宫女口口相传中,已经被‘添油加醋’了许多。
以至于吴英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成将军了。
说起话本,几个小姑娘不由又说起掖庭中最流行的东女国系列话本,说起高产的丹青大师,说起她最近一本传奇上,已经提起了‘混凝土路’……
声音清脆如流水如银铃,为寂静的太极宫添了几分生机。
*
姜沃此时已经走远了。
不过,她倒是也在想着方才见到的小宫女们。
只是她想起的是她们头上缠着的红棉绳。
就像现在随处可见的棉帘、棉袄等棉花制品一般。
说来,棉花虽然是姜沃最早想到的事物之一,然因为并非从系统买到的具体指南,从种植到后续的纺棉,她皆非专业人士,就都不太清楚。自打交给司农寺后就很少再管了。
这算是她管的最少的事情之一。
可现在,棉花已经随处可见,甚至连她都疏忽的地方——
从前没有棉花的时候,蜡烛芯儿、灯油芯儿都是用麻绳、苇草、松木条等捻做的,不太耐烧。
然而棉花才出现没多久,有一日将作监的于少监就来寻姜沃,说起他用棉花做成了蜡烛芯,发现更好烧——
就如这蜡烛芯,就如各种新鲜花样的棉织物,就如民间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回的纺棉的木机。
这都与姜沃无关。
它们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是这样勤劳又聪明。
有时候,只是需要一点点火花,就能变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姜沃带着这样的欣慰与叹然,走入了这座新的凌烟阁,见到了平阳昭公主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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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凌烟阁的丹青绘好了——
三月一日的大朝会,才定下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
至今才过去两天。
阎立本阎大师就算不眠不休,也画不完三张等身人像。
因江夏王和邢国公尚在世,阎立本会先去画这两位。而平阳昭公主已然过世四十余年,阎立本更未曾见过昭公主本人,就要等着收集一些公主旧日画像他再开画。
皇帝于三月一日大朝会后,已经下诏,令宫外各开国勋贵旧臣之家,若有公主画像者,尽快送入太极宫凌烟阁内。
而皇帝也命人从内宫之中,找到两幅平阳姑姑旧日的画像,已然令人先送到凌烟阁去了。
姜沃听闻后,今日就来探拜平阳昭公主昔年画像。
她推开门的瞬间,眼中就撞入一位女子画像,栩栩如生。
姜沃不由顿足。
眼中再次微湿。
幸甚,是公主戎装之图。
只见平阳昭公主一身甲胄,正驭白马而行,腰间悬着黑鞘佩剑,身侧还有彀骑相随。
画师画的是一个瞬间,乃公主策马急行时,忽而勒马回眸顾眄。
公主身后,是茫茫水波,想来是‘勒兵七万合围长安’的渭水河畔。
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
姜沃反手拴上了身后的门。
太极宫本就寂静,今日是上巳节休沐日,更是渺无人声。
她走到平阳昭公主的画像之前,弯腰放下了一枚羽箭。这是她特意藏在袖子中带进来的。
也多亏了她是宰相,没什么人查她。
姜沃放下羽箭后,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她很想跟公主说说话。
坐下来后,视线骤然变低,她抬头仰望公主的画像。
“好多话,我不能说与生者。”她声音很轻,在这座新修葺的凌烟阁中,连浮尘都惊动不起。
“人人都说公主是生荣死哀。”
姜沃也要这么说。
死哀——
是啊,人人都道‘公主丧仪加之鼓吹,前所未闻。’而能够荣膺谥号的公主,也很少。
正如李敬玄提起,公主起兵是为父分忧的孝恪之道,更道高祖允许公主丧仪上‘以军礼、有鼓吹’是破例的恩典。
于众人前,姜沃全要颔首认可,口称高祖恩德。
是,当时高祖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无他最后的一句‘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何得无鼓吹’,平阳昭公主就会连鼓吹都无,只能以团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的丧仪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荣耀,足以安慰她赫赫军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内有些阴冷,旧官服又薄,姜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点力量。
姜沃轻声道:“公主,我不是这史册上第一个女官,你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女将军。”
“就在隋朝,还有巾帼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2]
同为身有战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经的将领和朝廷官职。
而且还特许“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