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北风喈喈,瑞雪纷纷。
院中的山茶花覆雪之余,依旧红的如火如荼。
只是这并不是吏部尚书院中的大株红色山茶花,而是玉华寺内的山茶花。
这株山茶年份比较浅,花树也比较小。这还是姜沃前两年过玉华寺来的时候,连盆带花株捎给王鸣珂的——
此时姜沃双手撑在窗上,探身看院中的山茶花,不由道:“这花是你们自己打理吗?养的真好。”
看王鸣珂这株山茶养的这么好,姜沃心道:莫不是‘王姓’对山茶花有加持buff?
她正想着,就听屋内传来王鸣珂略带焦急的声音——
“姜沃,我的纸笔都准备好了,你别看花了。快过来把那日朝堂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到时候话本里好写的。”
姜沃只得从窗前离开,走到书桌前。
而已经坐在王鸣珂书桌旁的文成,则拿起手炉塞给姜沃,笑道:“是啊,讲给我们听听。”
“虽然如今我已接了诏书与出使符节。但我也想知道,那日大朝会上,群臣对此事是如何议的,那些反对的朝臣们又说了些什么话?”
姜沃接过文成递给她的手炉,觉得方才撑于雪中冰凉的手,渐次暖和过来。
她拂去衣袖上的雪花,落座笑道:“好,我讲给你们听。”
*
乾封元年腊月十五大朝会。
经百官朝议后,定下文成公主为持节正使,来年一月启程前往安西都护府。
今日是腊月十八日,姜沃的休沐日,就与文成约好了往玉华寺来看王鸣珂。
一来,告知王鸣珂此等大事,一来,这之后文成必要为使节事忙碌起来,再想得一日空闲,估计也难了。
此次算是拜访,亦算是道别。
不过,王鸣珂毫无离愁别绪,而是立刻兢兢业业为自己的新话本采风,急着让姜沃把前因后果都讲给她听。
虽然她心里还有许多想写的故事,但王鸣珂决定了,别的脑洞(这个词正是姜沃告诉她的)先放一放,下一本必出公主出使西域前传!
*
说来,三日前的腊月十五的大朝会上,定下文成公主为使节事,并非一帆风顺。
反对的朝臣们,最开始提出的理由,正是让姜沃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的‘于礼不合’‘未见先例’。
姜沃才说到这儿,眼前的文成和鸣珂,就异口同声道:“怎么会没有先例?”
文成先说:“当年你出使吐蕃接我回家,难道不是女子为正使的先例?”
而王鸣珂接着就道:“是啊,姜沃是本朝的先例,汉朝亦有前贤为旧例。当年我还在宫中,这事儿我清楚!”
王鸣珂对姜沃道:“我记得当时朝中欲定下你为出使吐蕃正使时,也有许多朝臣反对来着。彼时不就已经找到了先例——汉朝冯嫽冯夫人。”
“《汉书》里记载的明明白白,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书为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1]
王鸣珂说起的,是史书上第一位女外交家,西汉冯嫽。这位冯使节曾经是随着和亲公主‘解忧公主’至乌孙国(西域一大国)的女官侍女,后来她曾作为使节,出使过西域各国,且还不止一次。
且冯嫽出使西域,是正史里记载过的,正正经经‘锦车持节’,作为汉朝正使,持大汉符节宣读大汉诏书,为乌孙国新王‘赐印绶’!
姜沃当年能顺利以正使身份出使吐蕃,少不了有这位汉代先贤为援例。
隔了数百年,冯嫽当年的非凡与英烈之行,依旧如一双手,搀扶了一把艰难踽踽独行的后来人。也如同星光,穿过数百年的光阴,依旧照耀在后人身上。
为她们照亮一点前路。
文成听王鸣珂说完,也颔首跟着道:“正是,且冯使节还不止出使过一次,哪怕年过七十,亦再次锦车持节,慰定乌孙,可谓是巾帼奇英。”
朝中许多臣子可是饱读诗书,素日什么生僻典故都能从古书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显得自己有才学。
等么到了这种时候,《汉书》都忘了?又说没有‘女子出使’的先例?
文成是历经世事的人,胸有丘壑又性情平和,在宗亲中人缘很好,很得诸公主的敬重。
然此时却毫不掩厌恶地冷笑一声,对姜沃道:“倒又让我想起你曾提起过的,平阳昭公主‘妇人下葬历来无鼓吹’——其实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没人愿意提起甚至记得这些先例罢了!”
姜沃已经听得太多,心平气和道:“正是这话了。”朝堂话术,引经据典谈及礼法,除了极少部分真正‘研重礼法’的书生,绝大部分都只是扯着虎皮给自己做大旗罢了。
王鸣珂听得眉毛都拧起来了,蘸了好几次墨,连声追问姜沃:“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姜沃对一人摊摊手:“你们方才都替我说完了。”
她就是以冯嫽与自身为例,替文成驳了回去。
姜沃抱着手炉对文成笑道:“这回大朝会你不在,自是我替你驳回。等你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必要亲自上朝向一圣回禀出使事——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己驳他们了。当然,如果他们还再敢言三语四的话。”
若是文成这回出使颇有功绩,大约这些人就闭嘴了。
但无论朝臣们是褒还是贬,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次还需要姜沃转述给文成听。而待文成自西域归来,就可以自己亲耳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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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鸣珂写下了方才三人说的话,然后有点无聊地提笔,问姜沃道:“除了这些礼法啊,旧例啊,朝上还有旁的谏言吗?”
言下之意,有没有新鲜的?
要总是这些话,显得她的话本都没意思了。
真是一创拖累一创!
姜沃闻言点头,安抚王鸣珂道:“有旁的说法,但就是不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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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的大朝会上。
除了以‘礼法’直接反对的朝臣,还有一位秦御史,是别出心裁一脸忧国忧民,站在‘为公主好’的角度来劝谏的——
他捧着自己的笏板出列,向上头一圣和姜相诚恳道:“文成公主身份贵重,从前和亲吐蕃又于国有大功,好容易归朝正该尊养才是,如何能再往西域之地奔波劳苦?”
“且此番吐蕃狼子野心,怎么能让公主万里迢迢亲至安西都护府?公主金体贵重,若万一出事……”言止于此没有说完,只有一声担忧的长叹。
姜沃:诶?别说,秦御史还挺懂留白来烘托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