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之初,朝堂之上氛围便异常肃穆沉重。
说来年号咸亨,原本取自《易经》中‘品物咸亨’,乃万事咸宜,诸事安顺之意。
然而这一年从开头,就完全不顺。
年初,燕国夫人过世。
燕国夫人卢从璧,原本也是范阳卢氏出身的世家女,可惜刚出嫁没几年夫家就涉谋反大罪,她受牵连没入掖庭。
后长孙皇后将其选为幼子李治的乳母。前二十几年,也算是人生跌宕起伏了。
自此,卢夫人一直照顾晋王起居,兢业尽心,用长孙皇后曾感叹过的话道:“雉奴稍有病弱,便至终日忘餐,达旦不寐。”
后来长孙皇后仙逝,先帝亲自抚养幼子。然帝王之尊如何能时时刻刻陪在幼年儿女身边,那些日子卢夫人自是越发忧勤,照应晋王一应衣食起居。
卢夫人对皇帝来说,已然是亲人。
故而信重,先后将东宫与六宫庶务,皆任委之。
这些年来,卢夫人就像是一盏廊下的灯笼,永远温和明亮挂在那里,因太恒定不变,以至于存在感都不强。然一旦熄灭,才让人觉出那是一片挖空似的黑暗。
皇帝闻此噩耗,哀痛至病。
病榻之上,不忘亲笔写就圣旨,“燕国夫人丧事所需,一并由宫中供给。”另外指了礼部一位五品官去为燕国夫人治丧。
*
紫宸宫中,媚娘将药盏轻轻放到皇帝手里。
皇帝端着却一时没有喝,语气说不出的沉闷:“媚娘,朕知道,乳娘她年近七十,算是高寿。无病无痛安然而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然……”
媚娘声音低而温和:“然心不由人。”
皇帝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碗,雾气蒙蒙一片迷糊。
说来,这些年他虽常风疾发作以至头痛。但其实痛久了倒是有些习惯,且还有止疼的丸药能吃。
对他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目眩和视物不清。
他这些年越发看不了奏疏了。
而年前江夏王和如今卢夫人的睡梦中骤逝,不免让皇帝开始担忧,自己若是也忽然过世会如何。
皇帝心道:不光他如此想,每一回他病了,估计朝臣们也在心里盘算,若是皇帝驾崩该怎样应对吧。
他抬眼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媚娘,她也像这一盏药一样,轮廓模糊似晕开。
正因看不太清,在他心里,媚娘便一直没有变过。
“媚娘,朕有个打算。”
“朝臣们未必知道,但媚娘必然清楚,朕的目眩愈重精力愈差。”
“之前朕还能与你一并上朝听取政事,之后……”其实近几年,尤其是夏天,皇帝只有每隔十五日的大朝会,才会勉力坚持着上朝。其余日子的常朝,基本都停了。
但偌大国家,朝堂之事多如牛毛,不可能都能等十五日才回禀一次。
故而朝臣们凡有事急需回禀,便至紫宸宫——皇帝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大半是只有皇后听着做出决断。
若事大,皇后还会召见相应各部朝臣,甚至直接就将三省六部的宰辅尚书们都叫来共同商议——这样算来,除了地点不在正式上朝的殿宇,整个流程其实与常朝无异了。
二圣临朝,从最开始的皇后只是坐在珠帘后面听一听一言不发,到如今,常朝基本已由皇后一人听朝。
十余年来,渐变至此。
皇帝喝掉了碗中的药,这才道:“待下月起,让太子试着监国料理庶务吧。但一应军国大事,则交由皇后来决断。”
媚娘不由道:“陛下。”一应军国大事……
皇帝忽然笑了,抬手打断媚娘的话:“朕信得过媚娘,接下来朕就好好养病。若无极要紧,连媚娘也拿不准的军国大事,可不必来问朕。”
说来,皇帝虽看不太清媚娘,但媚娘能看清眼前的皇帝。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带着一种郁紫。因常年多思病痛蹙眉,以至于现在哪怕不皱眉,眉心间也带着浅浅的竖纹。
今日这一番谈话,他几乎是赋予了自己皇帝的全部权力。
但媚娘也从未有一刻更深切地认识到,正是因为眼前的皇帝还在,她这个皇后才能拿到几乎全部的皇权。
帝。后。
他们是如此紧密的政治共同体。
他需要她才能完成设想中的朝局稳定与格局。她需要他,才能获得世人认可的,如今最高的权力。
那……将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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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内,姜沃见到了这道由北门学士拟的诏书,令太子监国理庶务。
她很快也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实况模拟他不在以后的政治秩序。
姜沃忽然想起了城建署的试验。
从现在起,皇帝对未来朝堂的格局,不只停留在计划上,而是开始真正实验试错了:他不再想着先教导好太子,不,应当是是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再手把手教到太子满意再让太子接过‘缰绳’了。
他要直接把太子放到‘将来新帝’的位置上,而把媚娘放到‘太后垂帘听政甚至摄政’的位置。一应军国大事,若是发生了分歧,依旧是皇后有最高的处置权。
既然是在不同的时间线,姜沃便强迫自己抛下固有思维,不去想历史上已经成功的武皇,只来想现在的媚娘。
皇帝这一道诏书,对太子和皇后来说都是一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