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正式年假是七日。不过正月十五之前,都无大朝会,各署衙依旧是轮流当值。
皇城中大约只有一半的官员在衙内。
然今年情形大不相同:诸朝臣少有能在府中安坐的过节的,俱是前所未有的爱岗敬业,每日入皇城来署衙当值。
都在翘首以盼关于姜相请退的第一手资料与最新进展。
毕竟,这不光是涉及一个位高权重的宰相,更涉及东宫太子与接下来的朝局大势——
虽说姜相是‘请归’,但能‘允归’的只有陛下!
说到底,是陛下让她离开朝堂的。
明眼的朝臣(或者说官位够的朝臣)都看得出,在过去的一年中,在代政皇后和监国太子之间,姜相无疑是更支持皇后的,起码是更支持皇后的政举与用人之道。
几乎没有附议过东宫与皇后相悖的政见。
当然,据姜沃自己的统计:可以把几乎去掉。
而现在,原本该做尚书左仆射,总任百司的姜相,忽然就离开了朝堂。且综合各种大道小道传闻来看,与东宫一脉的谋划不无关系。
那么……是否可以说明,皇帝在英国公去后,心态再度发生了变化,想要让监国一年后的太子正式接过政事,而不再用皇后代政了呢?
否则,为何要让从前甚为支持皇后的近臣宰辅,离开朝堂?
朝中不少人都持如此摇摆中偏向东宫的心态,坐等大事发生。
尤其是东宫属臣,只觉得曙光和希望就在前方啊!只要接下来,空出来的两个尚书省宰相位置,有一个属于东宫属臣。
那他们就赢了!
*
咸亨二年正月十二。
裴行俭行至紫宸宫外宫道上时,正好与狄仁杰走了个对面。
狄仁杰比裴行俭要小十来岁,资历也官职也都更低,因此见了他先端端正正行下官礼问好:“裴尚书。”
倒是裴行俭待他一贯颇为亲切,只颔首道:“怀英。”
两人一并往前走去,谈的也是姜沃的病情。
狄仁杰先问道:“裴尚书去探过姜相……姜侯了吗?”他自得了消息这两日,写了好几封名刺,准备送到姜府前,却又都留下了。
毕竟听闻姜相是心疾发作,还有小道消息传闻姜相直接在紫宸宫就吐血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那这心疾,只怕是情绪大恸所致,他若去探望,少不了要说起朝政,万一引得姜相病更重就不好了。
为此狄仁杰纠结两日了,今日正好抓住裴行俭问一问。
裴行俭道:“我夫人已然去探望过姜相了。”裴行俭也是说顺了的称呼,但他只顿了顿并没改口,就接着道:“姜相是病了。我已说定了明日去探姜相,你正好可与我一起去姜府。”
狄仁杰先是颔首,然后又不免关切道:“姜相病中还在见客?如今尚药局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姜相那里不会被人扰了清静吧。”
因两人快到紫宸宫门口了,裴行俭就长话短说:“姜府已然闭门谢客,连名刺都不收,我能说定明日去探望,还是请夫人亲口传达的。”而库狄琚是姜沃主动要见的。
狄仁杰就再度拱手为礼,还好遇到了裴尚书,不然他哪怕递了名刺,只怕也进不去门。
“也不是。”
裴行俭似乎知道他的心声,目光注视着宫道远处缓步行来的熟悉身影,带了点无奈之意道:“王中书令就连名刺都没递,昨儿直接上门去了。”
他目视的正是从前上峰,现中书令王神玉。
裴行俭和狄仁杰驻足在宫道上等王神玉,然而……就见王神玉虽然依旧风风雅雅行来,但走的速度好似那蜗牛爬。
每一步似乎都写满了‘我真是干够了’这种气息。
在冷风里等着的裴行俭:……
而狄仁杰忽然觉得王中书令这个态度很眼熟——将他引荐给姜相的伯乐,也是他的老师工部尚书阎立本,就是这个状态!
而裴行俭见王神玉这样子,还有点担心。
他很熟悉这位从前的上峰的性情,今日是常朝日,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东宫属臣官位够的自然也在。
王神玉这幅样子,怕不是要被他们弹劾。
*
能位列常朝的官员少,故而不必至含元殿,只在紫宸宫正殿。
正殿内,诸臣肃立,唯有宰相坐在丹陛之下。
而继英国公过世后,朝上又少了一位宰辅。
今日常朝……依旧只有皇后亲临,陛下未至。太子倒是如常坐在丹陛下东侧,面对群臣,看上去礼仪依旧端正而标准。
朝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皇后的神色也依旧是不辨喜怒的威严平静,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中,她也只是如常说起了朝事。
如此气度缓定,甚至以她一人之定,就压住了常朝上的群臣之间那种躁动而不寻常的氛围。
不管愿不愿意,所有人都得‘正常’起来,跟她一起议过需要决断的朝事。
但也有不正常的人……
裴行俭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他站在吏部尚书之位上,就见坐在他前面的中书令王神玉,从朝会开始,就咳嗽了起来。
而且皇后说话时还好,但有些朝臣一开口,王神玉就拿帕子掩口开始咳。
裴行俭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知道您是真想病退,但朝上如此,不怕被人弹劾一个御前失仪啊!
果然,王神玉咳了三回后,就有人关怀出声了。
还不是旁人,正是王神玉的下属,现任中书侍郎李义琰:“中书令是否身体不适?若是冬日染了风寒,实不该来朝上,否则若是累及太子殿下与皇后圣体,就是大罪了。”
若换个人问王神玉是不是病了,他大概就会顺势应下来,然后直接当朝请辞,哪怕辞不了中书令的官,也得请个病假才行。
可李义琰开口,王神玉就心烦。
直接道:“怎么?你盼着我病了?就好似你在中书省说的‘姜相如此为官,怎么能不病’一般?”
王神玉这句话说完,李义琰只觉得一个激灵。
抬头果然对上皇后目光。
这目光只是一瞬,李义琰还未深体会里面的意味,但下意识就是觉得背上冒寒气。
他连忙反驳王神玉的话:“中书令何出此言?下官并未说过此等话。”
“不尽然吧。”此时开口质问李义琰的却不是王神玉,而是一道女声。
是已然出了江夏王的孝期,此时正在朝上的文成公主。
或者用她的官位来称呼——安西招慰使。
并不是临时的使节,而是朝堂官职。
‘安抚大使’和‘招慰使’在本朝是两个较为特殊的抚边官职。
比如当年英国公带兵去铁勒平叛,就会被封一个为‘安抚大使(平叛专用名号,名为怀柔远德安抚叛军,实则武力安抚)’。
而招慰使的官职更偏文一点,是负责去安抚四夷,稳定政局的。但作为武德充沛的大唐,这招慰使也不完全‘文’,战事突发的紧急情况下亦可持节调遣将士。
这个官职,便是文成守孝结束后,姜沃在吏部里精挑细选了一番,最终选定的。
很合文成之前的使节身份,却又比使节的职权更大——文成在吐谷浑练兵,若真遇到战事,招慰使的官职,自是比使节有用,是能紧急调动到安西驻军的。
而文成,也以此开始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