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正式离开长安之前的一日,媚娘特意空出了一个下午。
两人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隔着矮榻上的一张四四方方的如意雕花小几,对坐在窗边。
宫人尽数屏退,院中一片安静。
媚娘斜斜倚在一个装满了荞麦壳的枕上,稍微一挪动,便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是曜初送来的。
前日曜初从郑国渠回来后,跟着嘉禾亲自去了一趟司农寺,讨教了许多与荞麦有关的农事。之后还取了些荞麦壳,很快令宫人做了数个靠枕,帝后处,东宫太子处,其余弟妹处都送了一对。
尤其是皇帝处,曜初是自行抱着两个金黄色的靠枕去送的:“女儿去尚药局问过了,荞麦壳可明目、清脑。常枕可透气安神,倒是正对父皇的症候。”
“只是此为粗物,这才无人敢做了御用之物。”
吃荞麦在此时,是标准的吃苦事,宫中一年只做一次的那种苦——每年夏孟月,太常寺会奏请皇帝,专门挑一日尝麦(荞麦)菽(豆类)等‘粗食’,以示见民之苦。
再不就是发生地震、水旱、日食等异象和灾祸时,天子减膳食示于天。
比如现在。
自年后,明确今岁有旱以来,自皇帝起到各署衙的公厨,均是减膳一半。
皇帝接过女儿送的荞麦枕欣慰道:“曜初有心了。”
不过见荞麦枕,皇帝又想起太子来:“朕听闻太子改了东宫饮食,均是粗茶淡饭,甚至菽水藜藿。”
所谓菽水藜藿,便是豆苗、野菜等物。
任谁听了,都得赞一声太子与民同苦之心。
曜初亦含笑:“兄长心念百姓之苦。”
皇帝想了想却道:“罢了,心念也不只在这上头。曜初若去东宫,就劝劝弘儿,他吃不惯那些东西,别一直吃了,倒是把自己身体折腾坏了。”
待今岁关中若真粮收不佳,需朝廷赈灾,皇帝还准备让太子出去赈灾呢。
别这时候吃粗粮先给自己吃病了。
曜初俱应了:“父皇不必担忧,我去劝兄长。”
之后才跟皇帝说起,她在郑国渠旁买了个小女孩的事儿。听闻民间已然有百姓恐慌的开始卖儿卖女,皇帝不免抬手按了按眉心。
只要不是昏君,哪一个帝王听到这种事,都不会展颜。
曜初就道:“父皇,这事儿能交给我吗?”
皇帝也没多想,毕竟每年冬天,这京中也多有王妃诰命在庙里设个施粥之所,亦或是往善婴堂内捐些粮米银钱,又算是救济百姓,又算是给自己攒阴德。
于是只颔首道:“曜初也长大了,有此善心就去做吧。”
曜初笑应:“既如此,我再请长乐姑母她们一起。”
皇帝不免更觉得女儿有事儿也都能想到长辈,果然是长大了。
*
皇帝是觉得女儿长大了,而媚娘则敏锐察觉到曜初有些变了。
“出门一趟长见识,倒像是一下子沉敛了许多。”
姜沃笑着往棋盘上摆棋子道:“是啊,这回我走的才放心。”
话音刚落,她那才准备落子的手就被媚娘拍了一下,以至于她指尖的棋都放歪了。
姜沃:?
媚娘道:“这话说的不吉利。什么叫走的放心?”说着还握着她的手腕去敲了敲木头。
而这一握,媚娘感觉到她腕上空空如也,就又伸入她袖子里摸索了一下问道:“这一病过后,怎么佛珠道珠都不带了?”
虽说原本媚娘对姜沃‘轮换攒功德’一事也不甚苟同,但后来想想,有就比没有强。
就像宫中清殿和佛堂都有一般,主打就是一个礼多神不怪。
此时媚娘将自己带着的七宝佛珠递给姜沃,凤目凝神,第不知道多少回地嘱咐道:“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知道吗?”
在有些州县,某些家族号称土皇帝,绝不是戏称。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自明白,你身边能带的亲卫到底有限,能用的的人也有限。”
姜沃也再次颔首保证,该刚的时候正面请尚方宝剑,敌方势力太强大的时候……就告状。
说来,她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出门了——
自从上回解锁权力之筹获取方式四‘上位者的唯一托付’,又有‘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一职,姜沃是再次攒了一大笔筹子,一下子宽裕起来。
不,甚至可以说,过上了以前没想过的富裕日子。
毕竟之前那些年,姜沃其实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阶段:都是先看中了很想买很需要的指南,然后开始‘葛朗台式’攒筹子。比如为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和《航海术》,她真是攒了好几年,期间哪怕遇到什么事儿,也什么都不舍得买。
更别说拿筹子去算吉凶了,这都靠她师门专长搞定了。
后来那些年攒下的家底,又很有指向性地用在了曜初的教育,以及城建署和兵书上。
而现在,是姜沃第一次面对手有余粮,却还没想好买什么指南的局面。
说来心酸,这简直就像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的人,忽然被扔进食肆,看着流水牌可以选菜了,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该选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