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顺然也心疼姜阮,可若不趁傅臻清醒之时赶紧唤人过来,等到他失控的时候就晚了,那姑娘恐怕又要遭罪。
才吩咐下去,那头宫门外阔步走进一人。一身绛紫对襟大领锦袍,头顶梁冠高耸,面目严肃,周身气场凛然。
汪顺然擦了擦汗,赶忙移步相迎。
“请太傅安。”
崔慎迈入大殿,一个多余的目光也没留给他。
大晋门阀之首的清河崔氏,自古以来能臣名将迭出,配享太庙,鼎盛时期几与傅家共分天下。
崔慎的这身气场,既是崔氏门阀祖祖辈辈的润色,亦是位列三公之首、当朝国舅的体面。
对汪顺然这样唯唯诺诺的宦臣,多瞧一眼都觉得有失身份。
入了内殿,崔慎一眼便瞧见坐卧于黄花梨木龙纹四足榻上的男人。
一身玄青色禅衣,面色冷白,唇红似血,举手投足之间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尤其凤眸中嵌入一双漆黑阴鸷的瞳孔,看过一眼便觉寒意浸入骨髓,任谁也做不到不动声色。
崔慎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折腰,连先帝都特许其不必行礼,可傅臻即位的第一日,却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君为臣纲”的道理。
他心中虽不平,却碍于一句“帝王命格”,且顾念傅臻的母亲崔姀到底出自崔氏,崔慎仍旧尽心辅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崔慎压抑满腔怒火进殿,躬身参拜:“陛下。”
傅臻早知他今日会来,撑着凭几,信手虚虚一抬,扯出个笑来:“舅舅免礼。”
甥舅之间向来没那么多寒暄,往往直奔主题。
“陛下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宠幸一个女子本也无伤大雅,只是眼下剧毒未解,龙体抱恙,陛下还需掌握分寸才是。”
太后挑选美人入宫侍药一事早已在民间传开,虽引起不少世家大族的不满,可此举若能解毒,崔慎也没什么异议。
毕竟崔家在大晋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那些所谓的高门巨室,在崔氏面前也只是小门小户,不怕他们扑腾。
可偏偏傅臻不顾龙体,不肯服药,如今还无视内里虚空,夜夜淫靡至此,简直荒唐至极!
傅臻手掌随意垂在膝前,敛下眼睑低笑:“从前,舅舅可不是这么说的。”
立崔氏女为太子妃,早日为大晋江山开枝散叶,这些话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
崔慎位极人臣,身上担着崔氏荣华百年的重担,考虑任何事都将崔氏一族荣辱置于首位。
旁人或许还会顾念傅臻残暴,不忍嫡女入宫为妃,可崔慎不会。
换句话说,即便龙椅上换了人坐,崔慎也一定会将崔氏嫡女送上后位,而大晋的皇帝,永远只能从崔氏女的肚子里出来。
帝后的位置,只能属于崔家,任何人都染指不得。
可眼下情形不同,一向不近女色的皇帝竟然宠幸了一名女子,以垂死之躯夜夜欢爱,他那好妹妹竟还欢欢喜喜地将其封为美人,简直愚蠢至极。
崔慎不能容许崔氏一族有任何行差踏错之举。
傅臻虽病危,崔慎却不会置之不理,一来有这层血缘在,二来傅臻的确是一位英明果决、不可多得的帝王。
大晋历来的君主向来以仁德治天下,重文轻武,祖上为躲避西北蛮族,将国都一迁再迁,竟迁到了这弱水三千的江南之地,以至蛮族政权一再崛起壮大。
而大晋的门阀士族多居安一隅的庸碌之辈,整日只知清谈,却连一把刀都提不动。
这是崔慎的忧虑。
诚然,昭王也是他的外甥,亦有治国理政之才,若是做皇帝,也必然是一位明君。
可为君者和逊即软弱,在乱世中无异于昏聩无能。
傅臻则全然不同。
早在傅臻幼年,崔慎教其读书之时,便已能够察觉他浑身桀骜颠腾的血液。
向来君子以玉比德,以玉为贵,先皇的子嗣皆以玉为名,赐太子名为“瑧”,傅臻却大肆将“瑧”字改为“臻”字,并以谢诗为论据:
“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羣英必来臻。”[注]
笑言当今天下,君子之贵,当拯救万民于水火以坐江山,君子之德,当广纳天下英才以守江山。
五岁稚童勃勃野心,浑身倒刺,竟令先皇哑口无言。
……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十岁上战场,十五岁便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年纪轻轻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兵强马壮的北凉打得一蹶不振。
他够狠,也足够令人畏惧,简直横空出世,旷古未有!
可就凭这股子狠劲,傅臻的矛头,终有一日将会对准以崔氏为首的门阀士族。
崔氏百年荣光,不能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想到这一层,崔慎便心烦意乱起来。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傅臻病中这段时日,能给他充足的时间在朝堂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两人谈至信王欲入京一事,并无如临大敌之色。
信王为先帝幼弟,为人志大才疏,轻易听信谗言,手下十万大军休养生息长达数年,早已心性惫懒,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