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隐隐觉得这话问出来怪怪的。
她当然要关心暴君, 眼下的情形,暴君若是蹬腿走了,她还能活命?
若早知道崔苒抱着当皇后的心思才来讨暴君的欢心, 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人面, 鬼使神差地对暴君说那样的话。
细细想来, 方才的确有些冲动,本想躲着她,可事情却似乎越来越糟了。
可阮阮实在想不明白,暴君病得这样厉害,连太医都没辙, 崔姑娘就是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不过这也就是暴君一面之词, 他这样的人,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他自信得很, 以为人人都要给他当皇后呢。
凶巴巴的臭脾气, 阴晴不定的暴君!
阮阮心里低低骂了几句, 心情顿时畅快许多, 实话实说道:“我与崔姑娘的关心不同, 我就只关心陛下的身体……”
至于暴君有没有吃好睡好,她才不会多问。
傅臻当然能听出她话中的狡黠, 蜷指拨开她垂落脸颊的碎发, 握住她的下巴, “朕让你一寸, 你就进一尺是吧?”
阮阮忙说:“我当然不敢啦!”
她抬眸, 柔润嫣红的唇瓣一张一阖, “不过……不过我还要求陛下一件事……陛下方才是挺吓人的, 下次能不能轻一点, 不要这么……”
下面她就不敢说了,她怕自己再得寸进尺,暴君真的会像佛家的罗刹鬼一样,一口将她的脑袋咬碎。
傅臻看着她低笑一声,目光落在她脖间的齿痕上,半晌没说话,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行啊,办法倒是有一个。”
阮阮眼睛亮亮的,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烛帐内温暖明亮,竟将他万年不变的深眸照出几丝光亮。
傅臻看着她良久,眼尾微挑,缓缓道:“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男人的气息烫人,阮阮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这般接近,近得只剩咫尺之距,甚至他喘息一声,都能将她的睫毛激得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浑身都是僵的。
傅臻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勾了勾唇,冷冰冰地说:“你在想什么?以为朕要占你便宜。”
阮阮忙摇头,低声嗫嚅:“不敢,不敢。”
沉水香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阮阮忽然就听到他似乎轻轻嗅了一口,她痒得受不住,肩膀缩了一下。
傅臻屈指刮了刮她耳垂后的小红痣,低声静静地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佛门香?”
阮阮眼睛不敢眨,怔忡地看着他,赶忙回过神来解释道:“我幼时……幼时体弱多病,母亲让我在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自那时身上便有了这个香……”
傅臻闭了闭目,语气沉淡平稳:“没撒谎?”
阮阮紧张得背脊都出了汗,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没、没有。”
人在说过一次谎言之后,总是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这种脚底踩钢丝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可她能说什么,她只是遥州刺史千金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甚至没爹没娘,来路不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这香从何而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走一步算一步。
傅臻脸色沉沉,手指拂过她耳廓,像凉如水的月色贴着皮肤缓缓流淌。
阮阮没怎么动,都能察觉有股寒意一点点地往身上蔓延。
阮阮心里忐忑极了,赶忙岔开了这个话题:“陛下不喜欢这个香么?”
她还记得才入宫的时候,苏嬷嬷给她用木芙蓉,分明是极好的香料,暴君却说倒人胃口。
至于她身上这个佛香,其实算不上多好闻,怎比得过那些名贵的香料和自然的花香?
傅臻却没说话,匀净低沉的呼吸一直停留在耳边。
“咕咕。”
阮阮又听到肚子叫,阮阮怔住了,她没敢动,仔细回忆着方才的咕咕声,她觉得好像并不是自己的肚子。
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她眼睛往上瞥,正好对上暴君黑沉沉的凤眸。
“咳咳,咳咳——”
两声咳嗽来得太不合时宜,阮阮赶忙拿锦帕抵着唇,可被涎水呛得实在厉害,竟是越咳越激动,两眼都咳出来泪花来,怎么都止不住。
“陛陛陛下!我不是故意的……咳咳……”
她真的没有在取笑他的意思呀!
傅臻盯着她轻颤的背骨,想到那日在汤泉宫,温热的池水贴紧她后背的薄纱,勾勒出蝶翼的形状。
美人骨清瘦,类雪类银,薄如白瓷般透着光。
她每咳嗽一声,那瓷白的蝶翼便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瑟瑟不已,一边强忍着,一边又忍不住咳出声。
就算背过身,看不到男人的神情,可浑身还是一阵阵地发凉,仿佛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要将她的后背盯出个窟窿来。
可待她咳停下来,再回身过来瞧,傅臻分明并未看她。
傅臻偏过头,眸中翻腾的巨浪恰在上一刻停息,那种恨不得将她碾成碎片的冲动也在慢慢退潮。他缓缓阖上眼。
阮阮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乖顺地贴过来,轻声道:“陛下,这么晚了,我早就饿了,我们能传膳么?”
她大大方方地将丢脸的事儿揽在自己身上,给他一个台阶下。
傅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炙热的侵略性已然消失殆尽。
他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扫视她。
小姑娘像只奶猫似的跪坐在他身侧。
傅臻倒是发现了这一点,他态度但凡柔和半点,她的小爪子便要往你身上凑近一分,见缝插针地探寻他的底线,但又同样小心翼翼。
傅臻牵唇笑说:“这么晚了,御膳房的晚膳冷了又热,热过再冷,反反复复几遍,还能入口么?”
阮阮心里鄙夷,山珍海味都满足不了他,她往外头望了望:“崔姑娘带来的点心还有好些,陛下要吃的话,我便去取来。”
傅臻冷哂一声:“朕当着她的面都不吃,如今却要等人走了偷着吃?”
阮阮:“……那,陛下有什么想吃的吗?”
傅臻漫不经心瞧她一眼,幽幽道:“你会做吗?”
阮阮不由得攥紧了手掌,谨慎地揣摩他的话。
她……应该会吗?
姜璇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因为容貌娇丽,在西北也算小有美名,从小便在蜜罐子长大,与京中贵女并无二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厨房那等油污之地,更是从未涉足。
可暴君这话分明就是想要听到正面的答复,他不用其他膳食,偏要吃她自己亲手做的。
恐怕又是想法子刁难。
想通这层,阮阮很轻地点了点头,用两指比划了个程度,“会一点点,不过做得不好吃,陛下若是愿意的话,我便去茶房瞧一瞧。”
做饭可以,但丑话得说在前头。
傅臻嘴角略略一弯,毫不客气地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阮阮便应了声是,随即起身下了檀木床。
绕过屏风,看到炕桌上还摆着形形色色的糕点,是方才崔苒带来的,阮阮瞧一眼便怔住了。
暴殄天物呀。
她一碟碟瞧过去,这些点心个个模样精致异常,大多都是在遥州见所未见的样式,诱人的甜香直往人鼻孔里钻,就是姜璇见了恐怕也要抓着她的手吵着要打包。
京中贵女用起膳来十分讲究,自不会像她这种粗人那般狼吞虎咽。每一碟糕点只有一块用刀匕切去边角一块,除了崔苒后来吃的那几块,其余几乎是完好无损,直接端上大宴都不违和。
她往床帐内觑一眼,忍不住咽了咽,又见殿外无人,便悄悄伸手,偷偷摸摸地捏一枚枣泥山药糕放到嘴里。
牙尖咬开绵润的外皮,细腻的香甜味道瞬间席卷了口腔,细滑香浓的枣泥馅儿顺着齿痕直往外冒。
阮阮一边吃,一边在心中感慨,枣泥捣得真烂呀!几乎是入口即化,外面这一层山药更是粉糯清甜。
阮阮吃完一个,又见四下无人,取了两块杏仁酥藏在袖中,这才唤了宫监进来收拾。
看那些点心被糟蹋,阮阮扁了扁嘴巴,心疼极了。
茶房不若御膳房食材丰富,不过这时节能找到的八珍竟也齐全,上好的枫露茶、桂花蜜,去心的莲子、新摘的百合也有不少。
阮阮谈不上深谙此道,可光看到这些食材,脑中能想到的菜式已有许多,可这时候藏拙最是可取。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岂能样样都会?
横竖她已经提醒过暴君,她做的东西不好吃,可他偏要她做,这就怪不得她了。
阮阮粗手粗脚地取了些桂花蜜,这档口茶房制膳的宫人还未下值,见此情景连忙上来问:“美人要做什么,交给奴才便是。”
阮阮大喇喇地舀了一大勺白糖倒进糯米粉中,一边加水搅拌,一边对宫监笑道:“不用麻烦少监,我亲手给陛下做两道点心……少监,这桂花糕加多少糖合适?这么多够吗?”
那宫监知道傅臻不喜甜腻,赶忙制止道:“多了!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阮阮手里巴掌大的银匙已整勺搅入糯米粉中,白糖混入白茫茫的糯米粉里头,哪里还看得到踪迹!
“这——”阮阮讪讪地抬眸,红着脸道:“少监,这可怎么办呀?”
唐少监扶额擦了擦汗,见茶房也没有多余的糯米粉,只好道:“百合微苦,亦有润肺安神之功效,美人不放做一道桂花百合糕,也好中和一些甜味?”
阮阮点点头,应了声好,抬手便将半斤洗净的百合倒进铜钵,杵臼“咚咚咚”地捶打起来。
好在各类模具都算齐全,做出来的桂花百合糕倒也有个完整的花样,不至于有碍观瞻,只是入口偏甜,做工不若御膳房的糕点师傅那般精细,口感偏粗偏硬,还有些粘牙。
阮阮不挑食,自己试吃了一枚,只觉得满口白牙都被黏腻的糕皮糊上了,麦芽糖似的,口中较劲了小半晌,又喝了几杯清茶,才勉强将牙齿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