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臻向来将议事和进食分得很开, 若非事态紧急,用膳之时绝不会提及半点政事,而议事时只偶尔抿几口茶, 至于点心, 味大且碎屑多, 几乎是从来不用。
今日竟是主动提及请众人用茶点, 这是汪顺然没有想到的。
从卯时前起身更衣, 汪顺然就发觉陛下情绪不大对,不说话时薄唇抿紧, 眸中藏着冷冷锋芒,落在人身上有种寒箭般锐利的分量!尤其上朝期间那周身的肃杀气场,足以震慑在场所有。
这情形远非往日的冷冽足以形容,而是一种苛刻的冷酷, 以至于汪顺然在他身边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直到这点心一奉上来,他面色虽还是一贯的淡漠, 可殿内气氛明显不如方才那般压抑, 众人闻言纷纷用了几块糕点,倒也津津有味。
趁着里头气氛松快几分,汪顺然走到廊庑下,伸手招了个小太监过来, 笑问:“今日这地瓜糕是谁做的?陛下有赏。”
那宫监一听就满脸欢喜:“奴才也不太清楚,只是方才见到茶房的木蓝姑娘上来侍奉茶点,八成是她的手艺。”
回这话的时候,木蓝及两个宫女正端着茶水从东边廊庑下走过来, 并不知两人正提及自己,见到汪总管笑意盈盈地立在廊下,便也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个礼。
汪顺然抬手笑道:“起来吧。”又转头往殿内瞧一眼, 问道:“那地瓜糕可是你做的?”
木蓝讶异了一瞬,一侧头,那小太监正朝她挤眉弄眼,想必是好事。
茶房的下人平日不在御前伺候,因此在玉照宫的地位并不高,除了唐少监这样的老人,她们这些宫女甚至不如外院洒扫的宫人在大总管跟前得脸。
被汪顺然这么指名道姓地夸赏一番还是头一次,木蓝是真的很想点这个头。
事实上,她脑子一热,也就这么做了。
做地瓜糕是姜美人的主意,可人人都知道,制作过程是她与姜美人一同完成。唐少监不在,茶房内煮水声、滚油声嘈杂,加之人人手里都有自己的差事,谁还能盯着她不成?
只有姜美人,也只有她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只蒸了地瓜,至于后面的和面、油炸几道工序皆是她独自完成。
但,那又如何呢?
谁都知道姜美人是个闷葫芦,不可能将做点心这等小事拿出去到处张扬,何况她并不得宠,又唯唯诺诺,就算吃了亏,难不成还敢到陛下跟前替自己讨个公道吗!
陛下何等暴戾?一口就能咬断她的脖子!她哪里敢!
木蓝脑海中思绪纷乱,两个小人一直在打架。
当然她也害怕事情暴露,毕竟在玉照宫说谎、冒领他人功劳,若是在往日,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可她一晃神回来,头已经切切实实地点下去,而汪总管笑对她道:“做得不错,诸位大人都用得很满意,下去领赏吧。”
这话一出,木蓝再也没有后悔和挽回的余地,只得叩首谢恩。
廊庑到茶房的宫道上,木蓝几乎浑身都是僵硬的,脚步虚软,背脊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待回到茶房,已经瞧不见那纤瘦婀娜的身影,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咽了咽口水,唤一个小丫头过来问:“姜美人不在?”
小丫头看着阮阮出去的,赶忙道:“美人方才就离开了,木蓝姐姐你找她么?”
木蓝眼皮子一跳:“我就是随口问问!”
小丫头没想到她忽然这般疾言厉色,悻悻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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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议事倒没有往日那般持久,地官府的几位官员商议出了赈灾的人员和方案之后,晌午之前都各自散去了。
桌上琉璃盏内的点心,几乎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唯独傅臻案前那一盏,原封不动,堆放得整整齐齐。
待地官府的官员一走,傅臻又传了神机局议事,中间的当口,汪顺然满脸堆笑地一指那地瓜糕:“几位大人都啧啧称赞,看来这点心是做得真不错,陛下何不也尝尝?”
傅臻只淡淡看一眼那点心,目光又落回手中的奏疏。
汪顺然倒有些好奇了,今日破天荒地招呼旁人用,自己倒是梗着脖子不吃,这又是什么道理?
汪顺然拢了拢袖,又哈着腰道:“做这点心的是茶房一个手艺不错的宫女,若是合陛下的口味,来日奴才便交代——”
话音未落,傅臻眉头蹙紧,眼底凝结了一层霜色:“你说做这点心的是什么人?”
汪顺然微微一滞,怔愣了下才道:“是御茶房一个叫木蓝的宫女,方才奴才让她下去领赏了。”
傅臻默默听着,眼尾一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杯沿之下,唇角略弯,勾出浅淡的笑意。
小东西。
茶房素来不会如此反常,将这般重味的点心奉上来,还是地瓜,不是她的主意还能有谁?
想向他讨饶,却要以旁人的名义,且满座众人见者有份,这算什么诚意。
他一贯不动声色,搁下茶盏时,方才嘴角那一抹笑意已收得干干净净。
汪顺然压根摸不着头脑。
待到神机局的几个督卫进来,汪顺然拢着拂尘掩门出去。
阮阮在窗边便听到几个洒扫宫女窃窃私语,说今日稀奇,想必那点心做得好,底下人从偏殿收走不少空盘,茶房还得了赏赐什么的。
阮阮抿了抿唇,走到殿门外将那两名宫女唤过来,想了想才问:“你们方才说,今日茶房上的点心都被大人们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