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臻漫不经心地坐着, 姿态有几分慵懒,头一回觉得这抽抽噎噎也赏心悦目起来,甚至吹开茶叶, 愉快地呷了口。
给他做点心, 为他流泪, 怕他疼……
小丫头还有良心就好。
好半晌, 傅臻听她哭声渐歇, 终于不紧不慢地掀了眼皮:“知道错了?”
这回阮阮也不哭了, 却也不答。
她默默地跪了下来, 仿佛同谁置气一般, 脑袋埋在地上不看他。
两边墨发如瀑垂下地上, 傅臻只瞧得见她头顶的簪花。
几只精致的鎏金蝶缀在发间, 纤薄的蝶翅轻轻颤动着。
傅臻莫名就烦躁起来, 手里的茶盏重重放下,“想跪出去跪, 别在朕跟前碍眼!”
寒风从敞开的殿门卷进来, 双膝跪地的刺痛让她清醒,头顶那道看不见的冰冷目光更让她如坠冰窖。
阮阮咬了咬唇,久久的沉默之后, 终于坚定下来, 却依旧没有起身, “知错,罪妾不仅知错, 罪妾还有罪, 请陛下责罚。”
傅臻冷冰冰地打量她,忽嗤一声:“你有什么罪?”
犯得着用“罪妾”来自称?
还从未有人以此词在傅臻跟前自称,惊怒之下又觉新鲜。
阮阮两手不由得抠紧。
在她看到陛下吐血的那一刻, 自己的心也跟着崩溃得一塌糊涂。
她还是太笨了,想不到任何的缘由来解释这几日的逃避。
再多的谨慎,再多的提防和回避,也改变不了她身为下贱的事实。
明知道终有一天会被拆穿,与其日日这般提心吊胆,伤人伤己,不如早一点说出来痛快。
说出来也许会死。
可她的命都是他救的,她都还未来得及报答……
殿内太冷,她身子抑制不住一直在打颤,一字一句地回道:“罪妾有欺君之罪。”
傅臻凝视着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阮阮伏在地上,努力控制着语声的平静:“罪妾虽为太后召进宫中,实则并非遥州刺史姜成照之女,而是……”
傅臻微微一怔,原来是因为这个。
此事他早已知晓,没想到竟成了她一桩心魔,这般谨小慎微的人竟选择在他面前坦白,是傅臻没有想到的。
傅臻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望着她:“是什么?继续说。”
他这个人威压太盛,即便没什么情绪,那低沉喑哑的嗓音也透出难言的冷戾,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阮阮攥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既然下定决心引颈受戮,话说出口便已容不得她反悔。
她忍着眼泪,实话实说道:“罪妾只是姜府小姐身边的丫鬟,原本没有资格进宫,只是迫于老爷夫人苦苦恳求,不得已冒充贵女进宫侍药,罪妾身份卑贱,从未想过有一日伺候陛下身边,得陛下厚爱,以至一步错,步步错……”
小姑娘颤颤巍巍,跪伏的身子纤薄孱弱,仿佛风吹即倒。
且不说他手眼通天,这世上有多少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只是一桩拙劣的真假千金戏码?
她掌心那些薄茧和冻疮,用膳时的局促,对珠宝器物笔墨的陌生,以及那些藏不住的谨小慎微的眼神,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即便查不出什么,这些蛛丝马迹也能让她原形毕露。
他不拆穿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开始的时候觉得她胆小怕事,甚好操控,一两句话就能将人收得服服帖帖,用来搪塞太后是现成的好棋子。
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也许是用她的血时,从开始的心安理得慢慢地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贪恋。
贪恋她身上的佛香,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到她在耳边低低泣语,柔软的嗓音能让人心融化成水,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更多,想要将她深深吞噬入腹中。
再后来,四下茫茫时牢牢攥紧他的一双温热的手,与她身体触碰之时难得让人安心的体温,玉照宫外义无反顾奔向他的那个人,书房内笨拙而执拗地擦拭盘长结时的无助身影,以及那一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世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边。”
……
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种无声袒露的温柔,让他轻而易举地陷进去了。
给他一杆枪,在战场上可以轻易杀出重围。
可从来没人告诉他,心被困住的时候,如何才能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