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戴德的死,震惊了整个朝野。
这个突兀的转折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也无法想象,因为紧随而来的隐喻让人细思恐极——大启朝堂有个规定:当衙署的一把手突然死亡,而朝廷还没有来得及委派到更适合的人选接任时,会由二把手暂代行职。
司礼监的二把手是谁?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秉笔太监连溪停啊。
毕竟批红的特权只在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太监身上,哪怕再怎么加紧培养合适的宦官,那也是需要时间的。放眼整个十二监,如今还真就只有连亭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也就是说,这位厂公真就变成了不可取代的存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当年的杨尽忠还要重要,毕竟内阁可以离开杨尽忠,司礼监却离不开连亭,若他真的现在撂挑子不干了,继任者大概连怎么打开存放御赐朱笔的宝箱都不知道。
也因此,几乎所有的聪明人都有了一个猜测,张戴德的突然死亡肯定与连亭有关,毕竟连亭是这场死亡里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既得利益者。
当然,这也就是个猜测,没人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乱说,只觉得连阎王这是名不虚传。
杨尽忠甚至觉得他都遥遥看见连亭皮笑肉不笑的嘲讽表情,就好像在问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就你会从源头解决问题吗?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但凡他能让张戴德免于今日早朝的死,说不定连亭现在已经在套马回老家的路上了!还是太得意忘形了,才会功亏一篑。
杨尽忠毫不怀疑就是连亭杀的人,只是大家都找不到证据而已。
因为不管派谁去查,给出的结果都是张戴德在留下一封遗书后于今早畏罪自杀。还不是什么生搬硬套、牵强附会的罪名,而是一桩能追溯到十几年前的内廷旧案:张戴德误杀了连亭的二叔,当时意气风发、刚坐上司礼监掌印位置的连仲达。
再没有谁会比杨尽忠更清楚这事是真的,这就是他这些年用来威胁张戴德的把柄。
连仲达是被毒死的,当年他身边的人几乎都被查了个遍,却始终没有人怀疑过张戴德,因为他是连仲达一手提拔起来的,两者毫无利益冲突,甚至连仲达于他不仅是有救命之恩,更是他和张感恩最大的靠山。他们在无为殿还没有站稳脚跟,颇遭嫉妒,一旦连仲达死去,他俩就会回到那个仿佛谁都可以踏上一脚的境地。
但事实上只有编故事的时候才需要逻辑,现实往往就是这么狗血,人还真就是张戴德杀的。只不过他不是故意杀人,而是误杀。
那份下了毒的点心,本该是张戴德替杨尽忠交给一个宫女的。宫女和杨尽忠到底要杀谁,张戴德不知道,也不想管,他只负责拿钱办事,赚一笔外快。没想到那有毒的点心会和他在宫外买来孝敬连太监的点心弄混,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救命恩人。
张戴德对连仲达是真的心怀感激,一心想要报答对方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在目睹了连仲达因此而死的时候,张戴德比谁都难受。
这些年张太监一直活在愧疚里,被当年的事反复折磨,常常夜不能寐,总是梦见连仲达来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他。
张戴德甚至在宫外的寺庙道观里给连仲达供了很多长生牌位,却始终不见成效。
这份愧疚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千里迢迢来宫中投奔二叔的连亭,也让他自此被杨尽忠拿住了把柄,为虎作伥地做了很多恶事。好吧,也不能百分百都说他是被迫的,他和杨尽忠之间更像是狼狈为奸,哪怕没有把柄,他大概也会倒向杨党。
只是在有了把柄后,让一切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了起来,他以前怕张感恩知道这件事,后来就变成了怕连亭知道。他一直在试图用金钱对他们进行补偿。
杨尽忠本还觉得张戴德这样明里暗里地对连亭示好,连亭多少会念些旧情,没想到这位就是这么心狠手辣,手起刀落,为了往上爬,他谁都敢杀。
杨尽忠唯一想不明白的,只有连亭到底是怎么做到杀人不留痕迹的。
事实上……
人还真的不是连亭杀的。
至少在连亭给好友不苦讲解的版本里是这样。
——他那天早上去找张戴德,确实是准备动手的,只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就发生了一些……变故。
“我本来是想着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就让张戴德怎么死。”连亭一边面无表情的削苹果,一边对不苦道。
不苦大师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虽然连亭的爹娘不做人,但那毕竟是他的爹娘。不苦由己度人,试着带入了一下连亭的视角,如果有天他的爹娘无故横死,即便他和爹娘有再深的矛盾,他也不可能全无触动,总要做些什么。
更不用提那天早上连亭还收到了来自他大哥的信。
连亭的大哥在镇南的老家种了一辈子地,人才二三十,鬓角已满是陈霜,老态尽显。他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唯一的女儿倒是乘着官学改革的东风,在女学里学了些本事。连老大给连亭寄的信,就是由女儿代写的。
信中的大哥满是惊惧,他不知道是谁杀了爹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能猜测是他远在京城、手握大权的二弟回来报复了,他也确实有理由报复他们。连大哥甚至不敢求连亭放过他,字里行间只有隐隐的替老婆孩子的求情,大妞是个女孩,马上就要到能说人家的年纪,以后她就是外嫁女,与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简单来说,连老大就是希望连大人能高抬贵手,放他的女儿一条生路。
连亭毫不怀疑,他都不需要表露什么,只要这么多吊着他大哥一段时间,他大概就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但也就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连亭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修书一封,又拿了些钱,让人千里迢迢送回了镇南。信里没有废话,意思也只有一个,不管连老大相不相信,他都没有让人杀了他的爹娘。至于钱,那是他给未曾谋面的侄女的添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