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隼又一个俯冲,就要啄向苍鹭眼时,裴萧元忽然发出一道唿哨声。青隼收到指令,迟疑了下,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终于飞了回来,又停到方才那一簇木枝之上。苍鹭死里逃生,在空中下坠了几圈,奋力扑腾着鲜血淋漓的残翅,终于成功又飞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承平意犹未尽,啧了一声,"算它运气好,今日遇到你。"
"隼儿已经吃饱,何必再以折磨一只扁毛畜生为乐。你要刺激,随我来。方才我见到一头大公鹿跑过,连角足有马高,被我放了过去。不如再去找找,今日运气如何。"裴萧元令刀归鞘,起身道,随即呼来金乌骓,腾身坐上马背。
承平一听来了劲头,立刻纵马追上,青隼在二人头上亦紧紧追翔。
至晚,日暮之后,二人一路索着大公鹿在林间草丛里留下的蹄迹和粪便,终于寻到,却又被它窜入密林,消失不见。
此处地势不比原野,纵马追逐放箭便可。二人弃马,入到灌木和野草几要没腰的密林,凭着自己脚力狂追,最后费了极大力气,追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在青隼的指引下,猎到了那一头被逐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的公鹿。
此时二人也是筋疲力尽了,各自休息了片刻,方慢慢恢复力气。
承平喘息着嚷了声痛快,说久未有这般上战场似的周身沸腾之感了,随即从地上一跃而起。
公鹿太过沉重,不可能整头带走。他摘下随身用来盛酒的一口皮囊,掏出匕首,走到鹿前,接了满满一囊喷涌而出的鹿血,接着,割下鹿唇、鹿尾,一条鹿腿,又剖取鹿肝。
取完鹿身精华,他踢了脚鹿身,骂一句好畜生,转头道:"裴二,我听闻上皇大帝曾经有言,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
"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枉中,二乐也;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
"我不晓什么天下太平、万方咸庆的好处,只恨无仗可打,浑身骨头闲得酸痛!不过,今日咱们凭脚力猎倒了这头大鹿,倒也确实是桩大乐。你说是也不是?"
曾说过此言的那位上皇大帝,文治武功,皆是不凡。
"叫你一直打下去,你便真的逞心如意了?"
裴萧元反问一句,从方才靠坐休息的树下起身,抬头望了眼密林上方漏下的一点月光,摸哨,吹出尖锐而响亮的哨声。
"你虽死了,还可以喂饱别的虫兽,也不算白死。莫怪!要怪,就怪你自己跑不过咱们。"
承平喃喃又道一句,随即大笑,和裴萧元一道携着收获往林外去,半道遇到闻声牵马寻来的随从,各自上马,一行人借着头顶照落的月光,出林归来,回到行宫附近。
二人追猎半日,满身都是泥汗,裴萧元正要先去附近有水之地清洗一番,承平笑道:"莫急,去我那里!"
他领着裴萧元来到他住的地方,出去,便是一处温泉之室。
苍山有大小温泉数十口。这处泉室不大,可喜泉流不小,日夜涌突,热气腾腾。
如今天气虽非寒冬,但在酷暑泡泉,也是别有兴味。何况如今天气转凉,入夜更甚,如此刻,山风吹来,通体颇有凉飒之感,宜泡温泉,消疲解乏。
裴萧元少年起便在边地从军,吃睡几与普通士兵无二。三年前在西蕃作战,起初战事不利,又拖延到了酷寒严冬。最冷的时候,帐外泼水成冰,物资运送困难,受冻更是家常便饭,身上难免也落下些湿寒旧伤。此刻下到温泉,只觉一股暖流,缓缓渗入周身皮肤,关节舒展,人颇觉适意。
"他们都嫌这里远,宫室陈旧,争要住到离清荣宫近的地方,却不知夏日泡温泉的好。正好,叫我捡了个便宜,不用和人抢。"
"我虽好战,但西蕃这种高寒之地,此生我是真的半步也不愿再踏足了!有时想起那些一夜降雪来不及准备,在湖边活活冻成冰柱,一推便拦腰断成两段之人,我便觉噩梦未去,气都透不出来。"
承平那双向来鬼神不忌的眼,此刻也透出几分余悸。
"不过,好在都过去了。最近无事,我天天来此泡上一会儿,出来,什么烦恼也无,躺下闭目便能睡着。"
承平舒舒服服地靠着池檐,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接着,环顾周围,摇了摇头:"不过,我听说,此地最好的温泉宫内,白玉雕莲,文石铺地,大得能在里面行船,非你我能够想象。"
他再次长长叹息,这回的叹声里,充满了遗憾。
"可惜了,那样的好地方,不是你我能随意进的。哪天我要是能得机会,也去耍上一耍,那便死而无憾了!"
他说着,觑了眼裴萧元。隔着一片氤氲白雾,见他闭目不应,便转了话题。
"公主白天不是办了场太牢燔炙宴吗?听说宴后,还准备了花馔,什么酥煎芙蕖,蜜渍芙蕖荷叶饮,以解味腻。咱们是没福去玉石造的温泉宫里耍,也吃不到公主的花馔,但燔炙宴倒是可以效仿一番。"
"公主请的是太牢宴,今夜我请你吃鹿宴!边吃边泡温泉,也是一桩美事!"
他来了兴致,立刻唤入仆从,吩咐了一番。片刻后,仆从们搬来烧好的炉、炙架,又抬入一张摆了鹿肉鹿肝的食案,全部置于池边。
承平打发走人,跳上池,胡乱套了件衣裳,亲手燔烧起鹿肉炙和鹿肝炙,撒辛夷、花椒、佩兰、桂皮、葱豉,一时香气扑鼻。他再倒出掺了鹿血的酒,招呼裴萧元同食,直呼痛快。
鹿血本就性烈,借酒水催发,加上泉室内热气熏蒸,很快,二人皆是热汗腾腾,面带醉意。
"裴二,明日大射,你到底什么打算?"
坐在案后的裴萧元忽然听到承平发出一道悠悠的发问之声。
他抬眼,见承平披头散发,人已卧在池边地上,手里端着一盏鹿血酒,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
"明日大射,名义是为圣人择士,然而人人都是心知肚明,这是圣人在为公主择士。各卫子弟如今都在赌,赌最后谁能成为那位麒麟之士。"
"听说如今押兰泰的人最多。他骁卫里的人,赌金出最高的一个,竟已达百金。"
裴萧元继续沉默着。
承平将手中残酒泼进温泉池里,着猩红的液体随着流动的热泉翻滚出各种形状,渐渐淡散扩开,最后彻底消失,人跟着翻身坐起,赤脚快步走到裴萧元的身前,猛地俯身,朝他压了下来,双目闪闪地望着他道:"我有自知之明,公主非我能娶之人。"
"裴二,你如果有意竞夺,我自然助你。"
"但明日,你若是不来,那我便想法,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压下贺都和宇文峙,让兰泰赢!"
"西蕃非宜居地,贺都更是粗鲁。妻室是无,但听闻身边美姬无数,比我还要好色,他怎么配得上公主?至于宇文峙,一个乳臭小儿而已!比起来,兰泰是不二之选。而且,实话说"
他顿了一下,盯着自己的人。
"恕我直言,有时我甚至觉得,兰泰比你更适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所以,你自己了!”
“明日你来,我便助你。”
"你若是不来"
"我便助兰泰!"
最后,承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裴萧元迈着虚浮的脚步,自温泉室内走出,在深夜的行宫周围漫行。也不知走出去多远,来到一片湖畔,迎面吹来一阵带着秋寒的夜风。他被这风吹得通体毛孔紧缩,腹胃内一阵翻涌,险些就要将鹿炙和鹿血酒都呕吐出来。声音惊动几名金吾卫下的夜巡守卫,走来发现是他,放松下来。接着,又发现最近不大露脸的他去人很是发虚,几人便想到被迫投在他身上的赌注,相互对望一眼,忙围上来,询问他身体的状况。
裴萧元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打发走面带愁色的金吾卫人后,他慢慢直起身,环顾四面,方发现,自己此刻驻足的地方,竟是白天她宴待扶余夫人的那片湖畔。
宝光楼就在前方。
更叫他吃惊的是,这个点了,他竟到她仍在此处?
一道肩裹披风的女子身影,此刻正独立在湖边那道长廊的一处角落里,静静对着湖水,去仿佛是在等人。
裴萧元起初以为自己喝醉,花眼,定了定神,再,发现确实是她。
他的心跳暗暗搏了一搏。
不愿被她发现自己就在近旁,正想转身离开--
这么晚了,她究竟是在等谁?
他迟疑了下,慢慢的,步伐又变得迟缓了下来。